第二天的线上会议,果不其然地,除了正常的慰问环节之外,肥佬将发生这件事的锅全部甩在了李默然头上。
“是李默然写的游戏bug太多了,修改也不够迅速,引得玩家怨声载道,老板你看,昨天那家伙主要砍的就是李默然!”
李默然并没有什么被甩锅被背叛后的愤怒,他甚至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什么卓别林的哑剧一样,忍不住想笑。
表层世界变得奇怪过后,他被上强度上压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甚至觉得这种程度都不够让他烦恼的,又不是趁他睡着后半夜来扔燃烧瓶,这种级别的挫折有些小儿科了。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虽然那位极端玩家被绳之以法了,但正常玩家原本的骂声也很大了,公司感觉也不太能装死下去了,不然下次又来一个魔怔二刺螈搞本社爆破,弄出点人命来,那可就不太好接受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项目组里面的一个人来背锅,说这个人是影响了玩家体验的“万恶之源”,然后展示公司的魄力直接开除掉。
这个角色自然是由李默然来扮演了,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肥佬,当李默然看到肥佬与老板相同的姓氏和比较接近的脸型之后,他很快就明白了。
“唉,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李默然,赔偿我们会给够的,你要找下一家公司的话我们也可以用人脉帮你推荐。”
李默然想不明白自己有了如此的“辉煌履历”之后,到底是哪家公司敢要他。军火公司吗?
不过他也没有太绝望或者沮丧,这份工作他其实早也不想干了,对方给离职补偿也比较爽快,比前一位东家在这方面拟人一些。
虽然是星期天,青年旅舍里也只剩下了正在找工作的历史研究生,以及刚刚失去工作的李默然,而其他人有的是出去面试了,有的是在享受福报,有的人正在自愿加班。
“你也没工作了啊?”上铺的历史研究生听完了李默然的线上会议,来了一句。
“唉,世道艰难啊……”李默然自嘲地笑了笑,“用现在他们媒体劝告失业青年的话来说,是我能力不足并且不够努力吧。”
在“天道”对表层世界的攻击下,失业率已经快飙到了40%,“天道”甚至在加重这种趋势,因为李默然还没有绝望,而另一位造物主已经快病危了。
“不够努力……”上铺的青年冷笑了一声,“全他妈都是骗人的鬼话。”
李默然自嘲随口说出的这句话,似乎点燃了他的愤怒。平时不怎么会搭理人的他爬下了床铺,带着些许怒意开始和李默然争论了起来。
“你要是多看点历史,你就会知道,这世道压根就没有改变过。”青年或许也是因为这崩溃的经济而积攒了不少怨气。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少数人的游戏,而其他都不过都是npc罢了。”
李默然本来想随便说几句话打发了他,结束对话,可对方使用的这个比喻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这个比喻和罗生天对小世界的看法几乎一模一样。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牛马。”青年冷笑着推了推眼镜,“少数的人控制着这个世界,却又偏偏要编造相应的叙事,让牛马对他们俯首称臣。”
“而你刚才说的‘不够努力’,就是他们最大的谎言!”
看着眼前满腔怒火的青年,李默然沉思了片刻,很平静地说道:“你能继续给我讲讲,你的思考和看法吗?”
青年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么说话对方肯定要和他吵起来,或者笑话他是个找不到工作的书呆子、神经病,但李默然却居然真的在认认真真倾听他的观点。
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听说过古代的‘君权神授’吗?”
李默然点了点头,他虽然是理工科,但这样的常识还是了解的。
“古代的君王,无论是哪种国家,国王在夺取天下的统治权后,都会宣布自己的权力是由上天赐予的,是天道的安排。”
“这就是编造的叙事,每一个种地的农民,每一个码头的工人,都会接受这种叙事,认为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维护他的统治。”
“通过这样的叙事,君王便让自己的统治和权力拥有了定义权上的‘合法性’。”
对方明明是在讨论表层世界的事情,但李默然却从中突然想到了小世界的教祖与‘神父’。
青年继续说道:“而现在的世界也是一样,绝大部分的财富被少数人所拥有,这些人不断吸取着新的财富,并且不希望有人能够与他们争夺财富。”
“那么如何让其他不属于‘少数’的人心甘情愿地去当牛做马,去当npc呢?旧时代的君主制已经被废除了,‘君权神授’这种东西现在没有几个人会相信。”
“所以答案就很明显了,那就是由那些掌握财富和权力的少数人,向大量的牛马们构造虚假的叙事——你不够努力。”
李默然思索着问道:“可是那些确定成功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努力才对吧?”
从小到大,李默然都听过不少努力之后获得成功的励志故事,基本上所有的“大人”都在强调努力的重要性。
“呵呵,这就是这个叙事最狡猾的地方了。”青年冷笑道,“社会上那些获得成功的企业家,那些爬到高处的少数人,没有一个人不会向你声称,他们的成功是靠努力得来的。”
“正如‘君权神授’一样,努力是他们对自己财富和地位定义的‘合法性’,他们会试图让你相信,他们取得这些财富是正当的,是应得的,同时让你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只要像他们一样努力,就可以获得相同的成功。”
“努力的确和成功有一点点的联系,然而这个叙事却是片面地向你强调吃苦和努力,而将成功的其他因素全部淡化了。”
青年的眼中有若隐若现的怒火。
“人脉的资源、财富的积累、碰到机会的运气、把握机会的敏锐、投机倒把的技巧,种种这些让他们真正爬到那个位置的东西,他们是不会说的,他们只会说自己是在合法地‘努力’。”
“正如古时候的国王告诉农民自己之所以为王是‘君权神授’,而不会说是因为上一次的农民起义,他一剑斩下了先王的头颅!”
“这种虚假片面的叙事被他们营造出来蒙骗着所有人,因为努力,他们的成功是理所当然,你们的失败是罪有应得。”
虚假片面的叙事……
李默然突然想起了,在草头村决战中,他一度无法分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因为当时他发现,当他置身于教祖或者‘神父’自己营造的叙事中时,他都会感觉对方没有错。
“有了这个叙事,什么都可以归结于努力了。”青年不甘地说道,“成功者被肆意地追捧,并被冠以努力的头衔,而失败的人就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因为你太懒’、‘因为你没有上进心’。”
“社会将被定义的失败者狠狠踩在了脚下,没有当成大老板是你不够努力,仅仅只是在送外卖是你没有好好读书,‘不够成功’的职业通通背上‘没有好好读书导致的’骂名,被看不起,被侮辱。”
“从小告诉你要努力,要好好读书,就可以成功,多少被他们当成牛马的底层父母听信了这个叙事,倾家荡产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考上不错的大学。”青年的眼中闪着泪花。
“结果呢,大量的钱财被教育资本卷走,但几十万培训出来的大学生甚至不能找到一份5000块钱的工作,因为随着越来越多的牛马读书,学历早就贬值了。”
“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走过来的做题家,在进入社会的时候,才会知道没有家族资源和人脉的自己狗屁都不是,经济好时分你们一杯羹,经济不好时,牛马自然推进屠宰场!”
“是啊,十年寒窗怎么配和家族多代的积累相提并论呢。”青年苦笑着,眼里多了几分绝望。
李默然静静思考着对方的话语,对方的话,其实也是一种“叙事”。
无论是‘神父’,还是教祖,还是这位青年的叙事,光是去听,难免会彻底相信对方。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高端的骗局,一句假话也不会说。
就像是青年所述的“努力叙事”一样,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说谎,而是隐藏信息并片面夸大努力的作用。
如何找到真相呢?
几件看起来不相关的事情,被此刻的李默然联系了起来,他昨天美美地睡上了一觉,现在的大脑足够清醒。
第一个小世界,他胜利的关键是“上帝视角”,他不会被像一个局中人一样被信息差欺骗蒙蔽。
第二个小世界,六位选中者当中,他、苏逸尘、罗生天表现都比另外三人更好,也几乎是活到了最后。
要对比双方的区别,那就是他们三个都是或多或少知道“天道”的真相的,他本来就是造物主,而罗生天曾经是造物主,作为“杀毒软件”的苏逸尘也是知道这个世界大概是什么情况。
他们都没有像另外三名选中者一样拘泥于这一个小世界去追求一些东西。
所以看清一个叙事的方法,是距离与实践,只有跳出对方滴水不漏的逻辑,用自己的行动检验答案。
“努力叙事”中,强调只要肯吃苦,足够努力,最后一定会熬出头获得成功。
但现实的检验明显不是这样,小杨老师和文老师的面容出现在了李默然眼前。
为公司努力工作一直打工,就能“成功”吗?显然是错误的,李默然和小杨老师的努力变成了领导开的路虎揽胜和他情妇身上的香奈儿肩包。
而在公司中你只是工作,无论努力多少年,董事长的位置也不可能让给你来坐。除非你去寻找了其他的机会,或者是利用了人脉,也可能是中了大奖。
只是工作的人,年龄到了35岁,在公司“开源节流”的时候,可没有人会念及你曾经的努力奋斗不优化你,你只会因为“不思进取跟不上时代”被踢出去。
叙事的假象,就这样被揭开了。
青年看着陷入沉思的李默然,非常意外,他原以为对方听完也会跟自己一样情绪低落和消沉,没想到李默然却是突然站了起来,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了对方。
“非常感谢你的这些话,解决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李默然很感激地说,对方看似抱怨社会的话语的确启发了他。
‘神父’和教祖的叙事,他现在有办法去分清真假了。
“你难道不会对这个社会感到失望吗?”青年有些愣愣地说。
对于李默然来说,当他见识到“映射层”、“影子层”,发现了主世界的真相后,他就已经可以不拘泥于表层世界的自己去思考问题了。
“你刚才所说的话的确非常深刻。”
“不过在认清现实之后,我们还得要继续前进不是吗?”李默然笑了笑。
“即使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改变不了一切,至少也要用自己看清的规则活下去,并在有余力的时候,帮一帮同样迷茫的npc。”
青年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李默然,他暗自感叹道,这人的阅历,还真不能用外表年龄来进行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