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雪花从天空中降落,在沈江月的头顶和肩膀上蓄起一撮薄薄的浅白,她确实只穿了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站在风里,却感觉不到寒冷。
她看着几米之隔的李琦,等他一个回答。就像美院决赛她第一次向他发难时的那个夜晚,自虐般好奇着他的反应。
如果她很糟糕,他凭什么过得好?
半晌的对视后,李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样,轻叹了口气,拉下羽绒服的拉链,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外套扔在了她头上。
“好,消失,我现在就消失。”
黑暗中,沈江月听到李琦闷闷的声音,等她把衣服掀开,就见他已经转过拐角,走掉了,只留下地上一排混杂着雪水的模糊脚印。
沈江月看着那脚印,只觉得心里闷得厉害,见到她都不觉惊讶,他分明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是在明知道这是沈家的情况下,跑来赴约的。
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虚伪?
这么若无其事又肆无忌惮地入侵别人的生活?
沈江月扯下身上那件还带着余温的宽大外套,愤然地扔在地上。
她返回自己的公寓时,天色已经大暗,身上冷的肌肉都在痛,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她从冰箱里拿了罐冰镇啤酒,一口灌下肚,最后钻进被子里,躺着不动了。
五十多平的小公寓,是她背着高若雯在外面租的、唯一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床垫和三个围墙摆放的高大书架。
其中两个架子堆满了漫画,另外一个则塞满了各种薯片和辣条,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忙里偷闲的闲暇时刻,可以不受任何人打扰,窝在床上,边吃零食边看漫画。
在群里网上好友的大力推荐下,她最近还打算为这个小屋购置一台电视和游戏机。尽管她没有玩过游戏,但群友们讨论的热烈,又是可爱的学弟学妹们一起完成的游戏作品,她很好奇,也很想试试……
想到大家冲着自己的目标奋力前进的样子, 她觉得身上的寒气消散了一些。
被扔在门口的名牌包里传来刺耳的手机铃声,沈江月却并不想理睬,她眼皮沉得像是压了千斤顶,反正电话响时,总是没什么好事,一次不接,也不会世界末日。
她第一次由着性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境是灰白色的,那里跟她生活的现实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在她大一那年成为辅助指导时,并没有在车站见到季静和吴宇恒。
李琦也没有落选,他以正式决赛生的身份,加入到她的小组中。
其他的人则没什么变化,跟现实中一样。
在这短暂的十天里,李琦像他寄来的那些报纸一样,在一训时便拿出了超过同龄人数倍的画技,画出了一幅十分精巧的画作。
徒有技法,毫无灵魂,好像在亵渎绘画这件事,叫人看了就生气。
她厌恶李琦这种不尊重绘画的态度和行为,她是喜欢过他的画的,寄来报纸,就算是为了挑衅她和妈妈,她也会认真的去看他画的每一张画,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全都变了味。
变得如同这两次集训中的画作一样,机械空洞得叫人恶心。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二训结束后的夜晚,把他约了出来,向他表明了一切,恶意嘲笑,她极尽可能地奚落他,想要把他从自己喜欢的领域中赶出去。
如果他不是真的喜欢画画,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的待在这条路上?早点从她的世界里滚出去!
让她意外的是,李琦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口中的一切都让他茫然无措备受打击。
后来,如她所想,李琦退出了最后的决赛,他在画板前摔倒后,便离开了美院,再也没回来。
备受瞩目的天才纷纷爆冷,美院的老师们难掩失望,她这个辅助指导也受到了问责,期待许久的美院决赛,便以这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往后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学习,画画,读书,考研,毕业,踏入政途,联姻。
联姻的对象是这几年势头很猛的新贵林家的独子,商业版图刚拓展到帝都的林家根基不稳,极需要拉拢一个能帮他们站住脚的老旧势力。
刚好高若雯想要一些新的助力,她这个当女儿的就成了最好的棋子。
她倒是无所谓,见识过她爸和她妈的“爱情故事”,她对婚姻这种事没有任何想法,也不过是一种权力架构方式罢了。
但这婚,她没结成,因为林家那个小儿子不想娶她,躲在国外不回来了。
她倒挺羡慕他的恣意。
林家小儿子没回来,李琦那个惹人嫌的却回来了。他在她的画廊对面也开了一家画廊,摆着他那些让人作呕的画,大概是故意回来跟她作对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直到一个雪夜,忍无可忍的她对他说“你这种生来带着原罪的野种,能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天李琦很难得的没有跟她斗嘴,而是在略微愣怔后,露出了一个略显疲惫的释然表情。
他说“好。”
半夜,他的画廊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带走了所有的画。
警察和消防员从烧毁的画廊里带出了一具没了模样的干尸。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沈江月猛然惊醒,全身都被冷汗打湿。
房间一片漆黑,窗外已是皑皑大雪,与她梦中的情景重合在一起,她忽然心慌的好像整颗心脏都被挖空了,慌乱地爬下床,从包里抓起手机,无视屏幕上堆积的未接来电,找到李琦的联系方式就拨了过去。
一次,两次,无数次的无人接听,让她手指都抖了起来。
不会吧?
只是个噩梦而已,他不会做那种离谱的事吧?
心底有一万个否定的声音,可却有一个小角落在放大不安。
焦尸的模样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她再也控制不住担心,披上外套,冲进了大雪中。
李琦确实是开了一个画廊,不过跟梦中的不一样,没有开在她的画廊旁边,而是在五环外的一个别墅型产业园里。
她的公寓则租在自己画廊旁边,二环的黄金地段。
这是何其漫长又何其遥远的一段路。
她第一次恼怒于自己今晚为什么不开车出来,大雪封路,连个出租车都叫不到!好早她醒的够早,还能赶上地铁,她就这么久违的被拥挤的人群挤压着,连转三趟地铁,赶着最后一趟末班车,到了五环的地段。
可恶的是,李琦这混蛋的画廊所在的园区,距离地铁还有一千五百米的路程。
她顺着导航一路往那边走,一路打车,居然连一辆车都拦不到,生生顶着风雪走了四十分钟走到了园区大门!!
沈江月气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从出生起,就没挨过这个冻受过这个累!
她甚至连一件御寒的棉服都没买过!身上穿的是为了优雅露了半截手腕的羊绒大衣,冻得她都喷鼻涕泡了!
偏偏李琦这个挨千刀的,一路都不接她的电话!
沈江月想,如果一会儿让她发现,那小子真的在画廊里点火,她一定把火盆整个扣在他头上!
都别活了!!
不过,沈江月的扣火盆之旅很快遭遇了阻挠,半夜十一点,园区关门了!
保安室里没人,铁门合的严丝合缝,现在,她又变成那个被挡在铁栅栏外面的可怜蛋了!
可恶!
一扇破铁门,也想拦住她?
沈江月简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撩起自己几万块的羊绒大衣,抓着铁门上的花纹,就开始往上爬。
园区这大门,不是为了防人的,而是为了挡车的,所以没有尖锐的倒刺,只是一个长方形结构,她三下五除二,就爬到大门顶端的横杆上,抱着衣服跳了进去。
起身后,她便杀气腾腾地笔直冲向李琦的画廊。
这园区里的建筑都是别墅样式的二层小楼,面积不大,但很精致,李琦的画廊在中间,挨着咖啡餐车。
此刻大部分小别墅都已经熄灯,他的画廊也不例外,从外面看,整个一楼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二层能看到微弱的光芒。
隔着窗户,在黑夜中抖动。
像是她在梦中看到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