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水榭旁的亭子里,谢苒坐在院子里托着下巴看着天空。
陆吟拿着一封书信进门,瞥见她在那边,就拐了过去。
“阿苒,你想什么呢?”
谢苒推开他,目光呆滞:“别理我,让我安静会儿。”
陆吟更觉得奇怪了。
他和谢苒从小便相识,从来都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别理我”这种话,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他听完,有些不悦,不但没走,反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唉”的一声长叹,学着谢苒的样子托着下巴,望着天空。
谢苒斜睨他一眼,有点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陆吟,你犯的什么病?”
陆吟故作神秘:“当然是有心事了。”
谢苒坐直了身子:“你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陆吟做戏做足,又长叹了一声,才道:“我有个发小,从小和我无话不谈。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和我生分了。还和我说‘别理我’。”
他幽怨十足的看了一眼谢苒,然后眼神飘落到远处的水池上。
谢苒笑了。
他说的不正是自己吗?
她一笑,陆吟转过脸来,和她四目相对,“嘿嘿”干笑两声,又做托下巴状。
“好了,我告诉你。”谢苒勾了勾手,让他往前凑了凑,还私下看了看没有别人,才压低声音说:“那个彭轩,好像有秘密。”
“什么秘密?”
“我知道的话,就不烦恼了。”谢苒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十二叔和客姐姐都跟我说,让我不要招惹他。你说奇不奇怪,他明明对我们谢家有恩,哪里让人远离恩人的道理呢?”
“这就成了你的心事?”
谢苒撅着嘴:“嗯。他们越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知道。对了,你不是我军师吗?你给我出个招。”
陆吟看着她的眉间眼角,那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幽怨的表情,心中了然,会心一笑。
“这还不简单。要想了解一个人,无非四步骤。‘望、闻、问、切’。”
谢苒翻着眼皮:“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他开个方子,再抓副药?”
“别打岔,听我说完。”
陆吟站起来。
“所谓‘望’,一要观此人的样貌,比如眼睛,心怀坦荡之人目光不卑不亢,卑微小人唯唯诺诺。二要观此人的言谈举止,所谓‘人不可貌相’,有的人其貌不扬,但是言语坦荡,无不可对人言,这种也是君子。”
“所谓‘闻’,便是你要听他如何说话,一个人的言语间,你仔细听,要听画外音,不但能听出这个人的家世背景,学识修养,还能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若是阿谀奉承之辈,说话光捡好听的,做事只会溜须拍马,这种人,自然光明不到哪里去,接近你,也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所谓‘问’,自然是你要去和他交谈,了解他的过往,经历过什么,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未来想怎样,才能慢慢的了解他。有些人惯会花言巧语,但谎话说多了,首尾不能相呼应,容易穿帮,你和他聊得多了,也就自然能察觉到破绽。”
“最后,所谓‘切’,就是要将以上三步的内容结合起来,初步判断,此人是朋友,还是威胁,是可交往,还是该避开。一目了然。”
“阿苒,”他转身望着她:“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你若真的想了解此人,不妨一试啊。”
谢苒站起来:“有道理!相当有道理!”
她拍了拍陆吟的肩膀,由衷赞叹:“军师果然是军师,听君一席话,我茅塞顿开啊。”
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陆吟问道:“阿苒,你干什么?”
谢苒:“我出诊去!望闻问切!”
陆吟含笑,望着她转出门庭,背影逐渐消失,才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闻笙在门口看得清楚。
他问:“谢苒要当大夫?这是打算害谁?”
陆吟笑答:“小妮子春心动已。”
闻笙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她若是对别人动心,你不难受?”
陆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
他不易察觉的一声长叹。
良久才说了一句:“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做夫妻会苦于情。我若能与她一直这样,就挺好。”
闻笙似懂非懂。
他虽然是出家人,于情字一说,却没有陆吟来得洒脱通透。
月上柳梢头之时,谢苒终于鼓起勇气又来到了彭轩营门口。
那院子里的棚子已经搭好了,火炉架起,一个挺拔的身影握着铁锤,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火花四溅。
谢苒瞥见那锤子之下,兵器已经初具形态,寒铁黝黑,虽然打出来的枪不似银枪那般夺目,但黑中透亮,霸气十足。
那黑色,和她的盔甲,战马浑然一体。
望着那大枪,谢苒不禁脚下一动,迈步入了院子,来到了那火炉之旁。
火炉旁,那手持铁锤之人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望向了她。
她抬眼,整个人呆了。
还是彭轩。
还是那双有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赤膊站在那里,身材魁梧,肩膀宽阔,一身肌肉宛若铁石精心雕刻,此刻又被炉火镀上了一层金色,汗珠顺着金色的肌肤流下,晶莹剔透。
那双眼睛,也在火光的掩映下,更加明亮。
其实就谢苒来说,见男人赤膊并不稀奇。
毕竟家中女眷很少,把她带大的三叔,也曾经脱了上衣下河给她抓螃蟹玩儿。
如今身在行伍,好几万的大老爷们在军中。
她自以为自己阅男无数,却在此刻失了神。
望着他转身向自己走来,她心中萌生出浅浅的害怕。
也不知哪根筋答错了,眼泪汪汪的。
这一望 ,整个脑子就已经空掉了,哪里还顾得上对他“闻问切”?
她哪里还敢给别人开药方?恨不得来个华佗在世,思邈重生,先医治一下她这痴症才好!
他面对着她。
她躲开他的眼睛,却在他的胸口,看到了一块墨绿色的方形印记。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快好了,再稍等一下。去院子里吧,这里热。”
她很听话的低头转身,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心中小鹿乱撞。
“哐哐”的打铁声响起,每一下,却都想敲在她的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刺啦”一声水火交融的声音,那枪算是成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从棚子里出来,草草穿了外衣,胸口一丝光线泄出,她看了一眼便不敢抬头。
“试试吧。”
他把手中的枪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仔细端详。
无处安放的目光,终于有了落脚之地。
那枪比一般的长枪略短些,浑身乌金色,枪尖锋韧,凌空一抖,霸气十足。
她随手挥了几下,很是顺手。
退后几步,一抖枪尖,寒光带着轻啸声飞花穿叶,流星赶月,疾风骤雨。
她的枪,用的确实不错。
他的枪,打得也不错。
谢苒收势,往身后一背,对他嫣然一笑:“彭将军,的确是把好枪。”
彭轩问:“你会不会双手用枪?”
“双手?”谢苒不解。
彭轩指了指枪杆:“这里有机关,可以将长枪一分为二,适合近战。”
谢苒一试,果然如此。
中间能拧开,后一截竟然也有一个枪头。
一条长枪变做两条短枪。
彭轩道:“我观你作战时,马上步下都可以。若是临阵切换兵器,未免贻误战机,而且容易将自己处于陷阱。有了此枪,你就可以无碍切换,应该是较为方便的。”
他竟然有如此心思?
她两手握枪试了试,左手不是十分娴熟。
“这样,我来教你。”
彭轩转身,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来。
“阿苒,小心啊。”
低沉一句提醒,他目光一凛,刀已经到了她眼前。
一句“阿苒”,把谢苒喊的心慌意乱。
要知道,她从来只准外男喊自己“谢苒”。
但他这一句,她却讨厌不起来,也怒不起来。
只觉得自己手脚不听使唤,在他的长刀之下,被攻的节节败退。
终于,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往后摔去。
一瞬间,彭轩收刀,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她往回一带。
她的脑袋重重的撞在了他的胸口。
彭轩退了一步。
一旁“啪唧”一下,什么东西碎了。
谢苒捂着脑袋转头,看着彭轩的侍卫两只手空端着。茶碗茶壶碎了一地。
小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二人,一个捂着脑袋,一个捂着胸口,两只手还牵着,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谢苒甩开他的手,捂着脑袋低着头:“多谢彭将军指点,我回去再练练。”
她拎着枪就往外走,路过侍卫身边,恶狠狠的威胁他:“出去敢乱说,弄死你。”
“不说,不说。”
侍卫合拢嘴巴,等谢苒一走,他就开始嘀咕:这炉子里的火烧得真旺啊,这俩人都红的,跟烧红的铁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