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几人很默契地守口如瓶不外道。
何济源和黄立魁后来又来了两次,还真给她带了一束翠羽来。这东西她见多了,至少在外劳作时经常看到翠鸟飞来飞去,也不稀罕。
稀罕的是何济源送她的一对铜底点翠花,三层花,一层花蕊。最绝的是上面的蝴蝶和须子,动一下便一颤一颤的。说是用翠羽剪成小片粘在铜片上,再用铜丝掇好的。
以前她看到新嫁娘成亲时戴着的凤冠上也有这种颜色的,不过大多用的是染成湖蓝或翠蓝色的鹅毛或绸绢。
过节时在街上看到女娘有戴,也有货郎卖这种花,但她虽然很喜欢却极少有钱买。
这花是肯定戴不出去的,不然何氏会追问花的来历,若是说自己买的又骂自己乱花钱。
倩倩举着这对头花犹豫不决,最后下定决心递回去:“多谢小官人的好意,这花奴家不能收。”
“这是为何?难道小子的一命还抵不上一对头花?”
“非也非也,”倩倩赶忙澄清,“实在是这花收了也不敢戴,小官人还是收回吧。”
“这好办,”何济源指了指那束翠羽,“把这束羽毛拿到做点翠花的人家那里就可以换花戴,铜底和锡底不值什么,主要是翠和工食,你这里有翠,加几文就可以了,令慈想必是接受的。至于翠羽怎么来的,就要小娘子自己想了。”
“那我就说是自己打的。”倩倩转了下眼珠笑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倩倩把翠花藏在装着珠子和戒指的盒子里,没事偷偷拿出来过下眼瘾。
蚕二眠后她越来越忙,已没有时间上午去那里放牛割水芹了。
现在她已全程接手家里的内务,是养蚕纺织的主要人手,至少从此时到二蚕结束是不大有空闲的,是故见两人的机会便少了。
上次听说他们要去廖夫子在月岩里设的书斋静读,不久就要回濂溪书院。
时间倏忽而过,收了头蚕茧,又忙地里的活,一家人忙得昏天黑地。
这天倩倩好奇看了下落满蚕籽的纸,一下子发现了问题,那蚕卵的颜色不对,她忙请了何氏来看。
“这蛋上有黑点点。”何氏端详良久说道。
“是不是要出砂了?这也太快了吧?”倩倩猜测。
“应该是的,是怎么回事呢?”何氏也奇怪。两人请了天开和张氏来看。
“是要出蚕了,想是想来是天气热,纸没放好。”天开肯定地说。
“这时的桑叶才砍了枝子,过了二十多天,出的都还是嫩桑,也不知是否够用。”倩倩担心。
天开肯定地说:“叶子倒是不怕,桑叶不够有柘叶、楮树叶,山里的野桑呢,就是忙不忙得过来的事。现在养倒是比夏至的二蚕要好,蚊虫和苍蝇少一些。茧也会好一些。就是人苦点。”
一家人都同意养起来,养了这批自然就不会养夏蚕了。去年夏蚕里的蛆可是把大家都吓住的。尽管同意养,也没准备养多少,后面芒种可是大忙日。
在二蚕出砂后还缫了好几天的丝才把春茧缫完,然后倩倩便是趁着夏蚕三眠前和张氏一起取了两天绵。
这天蚕都已过了三眠。桑叶主要她摘,张氏在家里用沥好的稻草灰水把茧煮好。待倩倩一大早喂一次桑后便用箩筐提着煮透的茧,牵着牛,赶着鸭鹅到北门外的溪边洗衣处去洗绵放牛。
小黑的后代之一猎狗小狼这天没有跟天开出田,而是跟在她腿边跑着。
时已到小满,虽然时辰未过辰时中,太阳却也是火辣辣的。
倩倩戴了顶箬叶笠,挽了裤腿站在水里,在水里的筐上插了个竹制的大绵弓。另一个箩筐里装着的茧则一起泡在水里。
一群小鱼在两个筐和她双腿间游来游去,争抢着从里面漂出的细碎蛹肉。
茧翻过来后把蛹倒出来,套在小竹弓上在水里把杂物冲净干净后,套上几个茧后便取下套进大绵弓里。
有二三十个茧的绵后再把套好的绵兜取下,拧干水分晾在旁边的干净小石岩上。
远处早收了荞麦的水田里蓄上了水,阳光下明晃晃的。
没垦的草地则绿油油地长着半尺高的草,里面星星点点开了各色小花。
黄色的猫爪草、石龙芮和毛茛花,花瓣像上了油一样亮;盘龙参、半边莲的小粉花,紫花地丁的小紫花,婆婆纳的小蓝花,成簇的菖蒲有着剑般的叶子,高高的鸡慈姑,长长的梗和箭形叶子把青草都比了下去,更别说马兰头的紫色小簇花了。
母牛和小牛就在自己浣绵对面的水草地上惬意地啃食。
小狼则在旁边转来转去地找鸭蛋,再远点的山坡边上草木葱茏。
野荼蘼的枝条长长的搭在树枝上,成簇的白花形成各种形状的花条,开得轰轰烈烈。
野蔷薇的红色或粉色成簇花朵掩映其间,风采丝毫不比野荼蘼逊色。
她家的杉树就藏在那片热闹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尖尖的树梢。旁边两棵极高大的水桐木开着的粉紫色钟状花都凋得差不多了。
因此风头就被北门边的那三棵巨大的活木佬花(木荷)抢走了,此时它们都顶着刚开得并不太茂盛的淡金黄色的树冠,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片白头翁、画眉、树莺、白鹡鸰、云雀儿在这片初夏的树林和田野中交叉飞翔,留下一片啁啾。
四声杜鹃、布谷、鹰鹃和珠颈斑鸠在稍远处叫得此起彼伏。
这条名叫尾巴溪的小溪是从上面的大陂塘里流下来的。
一路披荆斩石,到了这里因为后面经过的那段小石山水道较窄,致使水流在前面和后面形成两处水洼,呈葫芦形。
葫芦腰上是四片由两棵杉树对半剖开,再用藤条串起来的简易木桥。
上葫芦的口端因为有一块四五尺高的青石,环绕着一个深凹,可用于洗浣。便有人在深凹的下方堆上几块大石头把水稍微一堵,形成一个更大更深的水坑。
其实除了靠近北门的那两家时常来,平时都少有人。
而下葫芦的出口因为后面的水道是在岩石中不盈尺的小水沟,再加上在底端堆上几块石头便形成天然的小水坝,使得下葫芦的水比上葫芦的还深。
下葫芦右边是片低洼的长满芦苇、野麦草、野薏苡、佛甲花,冷泉遍布的水草地,水草地靠南则是村子所在大坡的北缘。
左边是个小山坡,长了好些马尾松。小山坡过去就是跟何家的交界,何家人的田就在那里。
水流在一片岩石中叮咛往东,到了中游的平缓处再形成一个开阔水域,再下除了小东门外的浣洗处有小片山石外,往下俱是田地。
尾巴溪在下游那片水田的中间处汇入玉带溪。
倩倩洗得有些累饿了。从怀里取出汗巾子包的两个蒸饼,坐在晾晒着绵兜的小岩石上,脚放在水里,边吃边搅着水,逗逗清水里的小鱼。
不时唱着张氏教的小曲子:“月亮光光,月亮球球。十岁奶崽放水牛。水牛过沟,踩到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挑水,挑到海鬼。海鬼钓鱼,钓到团鱼。团鱼窝个钵钵蛋(指圆蛋蛋),煮给女仔做早饭。”
同一首曲唱了好几遍。又唱“打掌掌,闹洋洋”、“点子点波罗”、“一箩穷,二箩富”这些还能记住的,又唱了遍怪怪歌,和十二月花歌:“正月梅花不怕寒,二月兰花扑鼻香,……”
好在旁边没人,有人在田里犁田的地方离得又挺远的,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歌玩耍。
有人向她走过来,她听到脚踩在草地上的极细的沙沙声。
她这时是面对着那条从何家过来的小路的,路上没人,右边又是片水洼地,更不可能有人。那么来人就是在她的左边。
她偏头看去,见何济源长身玉面,从一片光明中向她走来。她愣是张着嘴怔了半晌没想起来行礼。
何济源看她这样灿烂地笑了一下,说声:“小娘子早。”
倩倩才反应过来,一把跳起来,手里还拿着饼,急急忙忙行了个福礼,问了安。
却见何济源看了水里的茧一会,一跨脚到对岸去,挽起袖子,拿上竹弓,在水里来回划了几下。
“那个……”倩倩忙用汗巾子把未吃完的饼包起来揣到怀里,跳到对岸,“你不会洗的。”
何济源早把茧子撕开翻过来套在小竹弓上,在水里来回地冲起来:“怎么不会?我家也有养蚕造绵,这些小时都好奇做过。”他看到倩倩的表情,一直忍着笑,“你先歇息下,我来做一会。”
倩倩看他有些生疏地把小竹弓上的绵套取下来套到大绵弓上,找了个话题:“小官人不去上学了?”
“我是来跟周夫子道别的,要到衡州几个月。”
“衡州?”倩倩在脑子里转了个圈,那地名听说过没去过,不知有几里。
“嗯,有两个名士到那里讲学,父亲讲机会难得,要我去听一下。”
“那你不参加府试了?”
“府试已考了。等过两个月才有道试,正好有时间,便向夫子请了假。”
“是哪个名士?”
“茅鹿门,罗近溪(罗汝芳)。(注一)”
倩倩想了下,没听说过。何济源看她一脸迷惘,便解释道:“茅鹿门就是茅坤,湖州府归安人,其现在赋闲在乡,被请来石鼓书院讲学。罗近溪是江西人,现在在家为乃父守制。”
倩倩又是一阵艳羡。石鼓书院呀,真是有钱人,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听那些大家的讲学。
她是女子,是肯定出不去的。就算是男仔恐怕也得偷偷地去,回来还会被打板子。
何济源见她黯然不语,把绵兜从大绵弓上取下拧干水分,跟前面几个一起晾在旁边的石头上。
又跨过溪把晒在对面那个大石头上的都翻了个个,方对跟着过来的倩倩小声道:“我走了。”
“噢!”倩倩方回过神来,“何小官人路上保重。”说完又行了个福礼。
何济源摆摆手转过身又走进阳光中。走了十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看她还是呆呆的,又摆了摆手,方走向远处等着他的一人二马。
倩倩晓得一定是何济源他们在来路上就看到她,但是右边不好过,所以绕到左边跨过尾巴溪上架在田间的独木桥。
她吃饼的兴致也没了,干脆继续洗绵。这箩绵直洗到日头过顶方洗完,这才把东西收了,牵了牛,赶了鸭鹅回去。
到家后拿了针线把绵兜子顶部串上晾在晾衣竿上,把已晾干的几串收了,用袋子装着。把蚕蛹放在烂筐里晒着。方进入蚕室帮张氏喂蚕,随后又挑着箩筐去采桑叶。
蚕吃的叶子要放凉,否则容易热积生病,所以天热时摘的叶子要摊开放凉了去了暑气才能喂,一定要提前摘才行。
待她手快脚快地把一担半老叶子摘回来,两筐各放在门后水缸两边,还用簸箕晾了一簸箕才提了菜篮子去摘菜。
这时的蒜薹还未摘完,蒜头还在长,便拨了那些长成了的蒜苔,拨了把蒜苗。
在旁边的花椒树上摘了把嫩叶子,掐了些葵菜尖。去井边把菜洗了,回来做了焖蒜薹。
把前天禹寿和尧寿犁田时抓回来的鳝鱼,抓了一把投进热锅里,加盖烫死后再放油煎。然后放点切碎的酸豆角、酸姜片、芥菜籽进去炒好。
又加了点花椒叶子,煮了个葵菜汤了事。
她盘算了下家里的肉食存货,还有十几条各种腊肉。前段时间禹寿和尧寿晚上照鱼得来的几桶鱼里,除了煎了吃的大都做了烘干鱼,不知够不够。
家里到了插秧割禾季总要请雇人来帮忙,不然时节赶不上。请雇人时是一定要饭够肉够的,总不能在伙食上克扣,这也与乡风不符。
看来后面抓回的黄鳝泥鳅也不能全鲜食了,怎么也要留些烘干备馔。想到这些,她便出门到门右边的大箩边,掀开上面的稻草观察黄豆的长霉情况。
现在豆子上面长的长长的白毛已消了一半,再过几天等白毛变成黑色全消了,就可以加盐酒放进坛子里腌了。
她在做豆豉时还顺便买了几块豆腐切成块一起放在外面发,现在也长了白毛了。
想了想,拿了个大木桶出来,量了五升豆子倒进去,挑了一桶多水回来泡着,准备做酱油。
尽管谷雨的时候做了一斗豆的酱,现在已存在缸里,顶着斗笠晒在外面,每日午时无雨时便用勺子搅拌一番。
注一:茅坤是有记载的到过石鼓书院讲学的,但时间不详。嘉靖后期其赋闲在家,是很有可能到衡阳讲学的。
罗汝芳是泰州学派的主要人物,没有记载到过这里讲学,不过嘉靖四十四年后其回江西为父守制,到万历元年启用,中间的六七年时间肯定不会闲着。
他又喜欢率弟子到处游学,到过石鼓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里权当来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