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程叙舟就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一定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她拍死的。小女孩的手拍个不停,再打下去,脸就肿了。
他又吐出来好几口水,哑着嗓子说:“你不要告诉大人。”
他不想让奶奶知道这件事。
小女孩子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说:“你活了?”
程叙舟撑起身子:“这里是后花园,没什么人来,你不要告诉别人。”
“嗯。”她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于晚樱。”
不知道为什么,程叙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刚刚在哪里看见过。他默默地坐在草地上垂着头。
“……”九岁的于晚樱看着他,有点不信任,“你真的活了吗?”
程叙舟觉得这小孩傻乎乎的,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脸皮,仿佛想确认一下。
“呃!”程叙舟痛得一缩身子,说:“我真的活了,没死。……可你的衣服弄湿了怎么办?”
“没关系。”于晚樱说,“你的衣服也湿了,可以去烤干的。”
于晚樱对于这个地方熟门熟路,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他来到旁边行政楼一楼尽头的布草间,两个人一人偷了一身宽大的病号服。
又带他去了楼梯拐角下面,清洁阿姨放器具的地方换衣服。
程叙舟愣愣的,她真的对这个地方好熟悉。
……
“随时可能会有清洁阿姨过来。”于晚樱在楼梯口放哨,“你换好了吗?”
“换好了。”程叙舟走出来,“你去换吧,我替你放哨。”
他往外走了几步,站定。觉得脑子里面还是恍恍惚惚。
小小的孩子靠在楼梯边缘,望着走廊窗外的绿树,黄昏的阳光透过窗透进来,带着一地斑驳的树影和霞光,摇摇晃晃。
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就在刚才,他已经不想停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什么现在却还能够这样生机盎然地活着。
两个人换好了病号服,捧着自己的衣服去医院后山上生火,烤衣服。
生火的东西也是于晚樱弄来的,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盒火柴——简直无所不能。
一块光洁的水泥地上,两个人搭起了一堆柴火烤衣服。于晚樱说:“这是小孩子经常来烤栗子的地方。”旁边甚至还有简陋的砖头搭的架子。
说得好像她自己不是小孩子。
程叙舟闷头烤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吗?”于晚樱说,“我的爸爸,前阵子跟你一样。把头埋在水里面差点死掉……我不想他死掉。”
“我不是你爸爸。”
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肯定不是啊,我会不知道吗?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像爸爸那样。反正,你不能死掉。”
“……哦。”
于晚樱没再回话。她把烤干的裤子摆好,坐在火堆前,伸着两只手臂把湿掉的衣服往手臂上套起来举着,开始烤衣服。
没多久就开始犯困,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耷拉。
程叙舟坐在她旁边,心想,小学生真容易犯困啊。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变暗,衣服烘得热腾腾的,于晚樱把脑袋枕在一大堆衣服上面,抱着自己的膝盖睡得很香。
程叙舟坐着,不时拿一根棍子去挑一挑火堆。他很有很有耐心,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平静过。坐在这个小女孩边上,令他觉得很安心。
丘陵下面的医院园区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在喊叫,偶尔蹦出来程叙舟的名字。
于晚樱猛然醒了过来,说:“糟了,天黑了!”
她站起来就要走。
“那些人是在找我。”程叙舟说。
于晚樱站起来说,“该回去了。”她把烘干的衣服往病号服身上套。
“我的病号服怎么办?”
“你明天自己还回去就好了,再见。”
她走了两步,又赶快走回来把火堆踩灭。
程叙舟帮着她一起踩。被水泡过又被烘干的鞋子上弄得黑乎乎的。
于晚樱很着急似的,确认火灭了,掉头就跑。
“喂,你去哪?”
“我得去找我妈妈。”
“你妈妈是谁?”
她跑得很快,似乎没时间再搭理她了。
“等一下!”程叙舟喊。
她回过头来。
“于晚樱!我以后会来找你的——你要等我。”程叙舟喊。
她很困惑地看他一眼。很快就隐没在了丘陵小径上。
程叙舟磨磨蹭蹭地下山。
全身邋里邋遢,衣服皱巴巴的——里面还套着病号服。头发支棱着,鞋子一片乌黑像是被火烧过。总之,整个人像是刚刚死里逃生——也确实是死里逃生。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找她,但是没有。
这件事之后,家里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奶奶。她看出来这孩子是真的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不能乱跑,身边都跟着两个保镖。
妈妈的葬礼完结之后没多久,有一天,奶奶起床的时候发现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她中风了。
周见芸让开了首席执行官的位置,正式退居二线。
程建业接任集团ceo,第一件事就是把张秀雯娶进门。这下,可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经过半年的复健,奶奶才能够再次拄着拐杖行走。但多数时间还是坐在轮椅上。
还是原来的那所医院。奶奶来复健,程叙舟陪着她来,得空就去后花园里找人,找过两次,没有找到那个小女孩。
这种事情,小孩的世界里有自己的一套秩序,不会去求助大人。
一直到奶奶快要出院了,程叙舟推着她在花园里面散步。
这一次也是一样,他时时注意着身边来去的人们。还是找不到那个人的踪影,就好像她出现一下,只是为了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然后就消失了。
但他毫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那个小孩,打人真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