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赵妨玉在诸位夫人眼中已是比金疙瘩还要喜人的存在,连带着那些姑娘家,看向赵妨玉的眼神也一闪一闪,亮的厉害,此时一呼百应,所有未婚来玩的小姑娘,此时都齐刷刷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的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相视一笑,默契的走向赵妨玉。
眼看着这样多的小姑娘都去了,夫人们也都站了起来,跟着赵妨玉一道群芳髓去。
长公主施施然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估摸着这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才是赵妨玉方才所说的,更为精妙之处。
“既然如此,都跟着去瞧瞧吧,别在跟这小楼似的,这样的好地方还藏着掖着。”
赵妨玉环视一圈,长公主不等她说话,便拉着她往门外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到底是哪里想来的这些好点子,又是那滋润的面药,又是这些好屋子,到底还有什么,赶紧一道说出来,不然改明儿我可带着我们家那个小的,来你家闹你。”
赵妨玉一脸无辜,眼睛微微睁大,唇角噙着笑:“姑姑什么好的没见过,我哪知道这些姑姑喜欢呢?”
长公主顾忌着今日好歹是赵妨玉开的宴,好悬没要拧赵妨玉的嘴。
一路上众人回到岔路口,重又走了那一条青白小道,两侧白玉灯已经散发出融融暖光,众人顺着青石板路,一点点往前走。
这条路没有什么花草,只是绿植葱茏,生长的很是旺盛,看着便喜人。
穿过月洞门,入眼便是开阔,演武场上十八版武器,样样都有女子的款式,还有箭靶,弓箭,便是寻常练武时所用的沙包,都一一摆放在架子上。
众人轮番摸了一遍那些武器,难得有一位夫人幼年时曾练过武,只是后来不曾坚持,后来也就荒废了,但幼年时练过基本功,如今还记得些样子,如今提起剑来,尚且还能一舞。
兴起当场舞了一段,后面钻出来一个小姑娘,模样长得与这妇人相似,大抵是她的孩子,问了周围的服侍的丫鬟,从小楼之中抱了把琵琶出来,跟在后面奏了一曲。
女子练武本就是少数,坚持下来的更少,如赵妨玉这般,年幼时不曾练过,如今成婚后却练起来的,更是凤毛麟角。
“许久不练,手生了。”
提剑而舞的夫人有些害羞,环顾一圈见众人面上并无调笑之意,这才安心下来,随后便冲到后面将给她伴奏的女儿拎出来:“我舞成这样,你还给我伴奏,存心看你娘出丑呢?”
虽然大梁重文轻武,但这样提剑而舞,幼女伴奏,好友相见的雅事,确实难得一遇。
赵妨玉站在一边,与众人解释为何要建这演武场的缘由,也是防着日后有人说她惺惺作态。。
女子的嗓音如飞泉鸣玉,因为是解释,嗓音又刻意柔婉:“年幼多病,后来是大夫说的,平日里在家多走动,身体强健了,才能少喝汤药。”
这话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众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接下来说的话,让人有些泛酸:“后面认识了沈家姐姐,夫君便从沈家求了一位女先生来。”
与沈家相交,不算什么,难得的是,周擎鹤竟然特地为赵妨玉寻了一位练武的女先生,甚至还在家中为她建了一个合乎女子身形的演武场,定了这许多武器,甚至还有男子的样式,一瞧,也是叫人用过的,怕是夫妻二人练武时候也一道呢!
有人听了低头直笑,也有人想起自己,不免神伤。赵妨玉的本意不是展示自己与周擎鹤有多恩爱,只是提一嘴周擎鹤对她很高,给他暗戳戳抬一下印象分。
等人进了小楼,想要坐下休息,才发现这里似乎当真只是赵妨玉拿来练武的地方,下面的地方拿来算账,上面桌椅不多,连多宝阁上摆出来的物件都是随意拼凑出来的,甚至比不上一个小官之家女子的陈设。
长公主倒是瞧见了那一架子书,上面写的红玉夫人一类,一看便是话本子的名儿,当即便要瞧瞧赵妨玉平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子,谁知道一打开,便被上面与与寻常话本子截然不同的内容所吸引,竟然顾不得说话,当场便捧着书读了下去。。
这一看便深深沉入其中,边上原先看热闹的夫人们说说笑笑,许多人心里还想着与赵妨玉做生意,所以仍旧在不经意的拍各种隐晦马屁。
长公主看的入迷,知道有人注意到长公主的不对,才跟着去看,谁知一瞧,也被书中裴红玉的事迹吸引,一发不可收拾。
以至于不过一炷香的使臣,大夫人小娘子,人人手中都捧着一本书。
赵妨玉也从里面拿了本书册,随波逐流的看了看,小丫鬟无声的送上绣凳,热茶,点心,果子。
赵妨玉命人将窗户都打开,清风穿堂过,赵妨玉顺势点了一炉子香,这香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腊梅气味,还有一点点闻不出的清苦。
素手拨香,香料被点燃,火星子一点点吞噬香料,释放出让人安心宁静的香味,清风将香味传遍小楼的每一处,帷幔轻轻晃动,晃不动在场之人丝毫心绪,众人安静的看着各自手里的话本子,看着上面一位位女子的生平,看着那些在困苦之中,一点点努力活下来,活的更好的女子。
这些内容有些与女德女戒背道而驰,但赵妨玉仍旧在看,她想趁着束缚还没有困住所有女子,先在这些人心中,种下一颗心锚。
并非所有的苦难都值得歌颂。
有些事总该有人做,如果没有,那她便来做第一个。
小楼之中久久无言,有人因书中女子的遭遇而落泪,有人则因书中女子的解脱而欢欣,终于有人看到了女子完整的一生,而非只是她所表露出来的一个,看上去还算不错的一段人生。
女子的一生长达几十年,她在母家生根,在夫家开花结果,最终为子女耗尽心力。
不必千百年,只二百年,便已经无人记得。
字字句句,说的古人,但说的也如今这些正在看书的女子。
女子的困境,并非一朝一夕可以修改,也并非一朝一夕所形成。
千百年来,苦难已经在无形之中与荣耀画上了等号,以至于有些愚昧之人,荒诞的以折磨自己,折磨家人,折磨自己所能掌控的一切,以此来换取旁人口中一句轻飘飘的,不知真心还是嘲讽的夸赞。
赵妨玉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不算出格,但她来这世间一趟,总得留下些什么。
她如今还受困于规矩,世道,她自己尚且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如何能破除世道于女子的枷锁?
她所能做的,也不过保存些许火种,留给后世之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有一天,这火会烧尽世间的不公。
她等不到那一日,但火焰燃遍大地之时,她亦死得其所。
腊梅的香气传遍小楼的每一个角落,赵妨玉慢慢捡起自己的书,翻看着自己编写的故事。
这些故事许多都脱胎于后世的传说,譬如被敌军抓走后,被人砍断手脚,做成人彘的女子,譬如被婆母和小姑构陷杀害夫君的可怜人……
女子不弱,只是许多人在女子一出生时,便隔断她们学习的机会,所以,她才弱小,面对困苦时,她才无力,亦无法反抗。
赵妨玉在庭中坐了好一会儿,自己手中的书看了一半,屋中忽然响起一阵哀哀戚戚的哭声,这才惊醒诸人。
转头一瞧,原来是长公主先前看的那本红玉娘子传传到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夫人手中,那位夫人被书中裴红玉的遭遇而心痛,所以才伤悲落泪。
见众人望向她,她尚且有些无措。
“不必羞恼,待你如我们这般,年岁渐长,便是想要落泪,也不能了。”
那位年轻夫人这才破涕为笑,而后抬头将这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最后停在看上去有些寒酸的多宝阁前,眼神惊喜之中又带着一丝不确定与自己都不知晓的期盼望向赵妨玉,两瓣樱唇张张合合,终究还是问道:
“这难道便是书中所说的,红玉娘子亲手制作的山茶钗?”
看过书的人顿时往多宝阁上望去,本以为不过是个话本子,哪里能想到,竟然是真人,还有遗物留存于世?
一想到她们所看到的,那些被苦难浸泡着长大的女子,一想到她们并非只是话本里的角儿,而是活生生的人,许多人不由变了脸色。
立即有人指向那块拼凑起来的瓷瓶:“这……可是妙手娘子做的雕镂瓷?”
上面的物件不多,能寻到物件出处的,都放在前排,夫人们都挑的上层拿拿取,而后换着看,这些故事不长,一个时辰能看上两三本,红玉娘的故事最先被发现,两人一道合看,更是已经传到了第五人手中。
“这些……难道都是真的?”
长公主不信,她不信当真会有这样多的好女子,却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赵妨玉没有说话,但眼神骗不了人,她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更多的还是感怀。
她缓缓上前,指尖只敢触碰着多宝阁上的木料,轻轻敲击这相应的位置,指着阁内摆放的物品,面朝诸人解释。
此时的赵妨玉与方才在群芳园时又有不同,方才的赵妨云,运筹帷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亲切又和善。
如今仍旧是那张脸,那个人,宛如雪玉雕刻的指尖与她的话音,一点点将众人的心神牵引。
凡是摆在多宝阁上的东西,每一样都是有来头的。
“这些人与这些事,大多属实,而如今被人遗忘,实在可惜,所留遗物,虽非珍品,却有风骨残存。”
“是以放在此处,激励己身,不可忘,不可耽。也留给将来家中女子,不可经不得事,万要学她们,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随后又将之前夫人们点出来的山茶金钗拿出来道:
“这确是红玉娘子亲手所做的山茶簪子,只可惜百年过去,已没有当初的华光氤氲。”
“这是蝶衣娘子的雕镂瓷,随蝶衣娘子死后,这门手艺的最后一位传人离去,世间已无人能再造雕镂瓷,这残品,也不过得了蝶衣娘子的雕镂瓷的几片残片,才能得出。”
一件一件的东西介绍过去,一位位书中女子仿佛活了过来,透过这些留存于世的遗物,与在座的夫人们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对视。
周围仍旧极其安静,只有赵妨玉的指尖,缓慢的划过,而在场诸人之中,长公主大抵感触最深。
旁人或许想不到,但唯独长公主不会,因为她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女儿阿芙,如今正在经历风雨。
和亲自古不是好事,能以一人换来的千万人的安宁,那便要一人守尽千万人的苦楚,才能抵消。
长公主鬓边流苏缓缓摇曳,眼神已经不由自主瞧像了旁处。
周围夫人们看着赵妨玉,看着那些书,看着白纸黑字上的故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从心底生出,汇聚的浓稠黏腻,饱满鼓胀,甚至想要缓缓从口蔓延出来。
所有人都对这种感觉陌生至极,多宝阁上的物件儿,一件一件过去。
赵妨玉话音落地那一刻,人群中有人颤声问道:
“这些……都是真的?”
赵妨玉随手拿起一本,面上神色平淡,她已经看了这些故事无数遍,如今再看,已经无法激起她的情绪了。
“大多是的,有些找不到证人证词,只隐约有些乡野传闻,并非后人所记,难免有所偏颇。”
众人闻言不由点头,这些故事,譬如妙手娘子,那样全家死绝,连徒弟也寻不到 承之人,如此妙事,如何能有人恰好亲眼所见,记载于世间流传歌颂?
“本来群芳宴,宴请诸位赏花品茶,如今反倒是叫夫人们徒增伤感。”
“天下奇女子无数,我这里不过寥寥一隅。夫人们且不必伤感,千百年后,未必有人认不出我们。”
“做好人,行善事,问心无愧,惠泽百姓,自是人间第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