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禾草披了一层外衫,拿银剪子剪了灯芯,将窗扇打下,只留一扇开着。
自打她身上的伤恢复后,又搬回了隔断间。
“你去睡罢,我再看一会儿书。”魏泽说道。
“是。”禾草又拿来一盏高烛放于他床头的案几上,然后转身走回隔断处,刚坐到榻上,想了想,又起身踅过步子,走到内间。
“少爷……”
魏泽从书页上抬眼:“有话说?”
禾草趿着软底绣鞋,脚尖往里收着,声音细小如蚊:“秋少爷说的话,您不要当真,那些话是我故意对他说的,不是我原本的意思。”
说罢后,她听不到对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安静中只有书页翻过的纸响,少年的声音慢慢传来:“你原本的意思是?”
禾草把魏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快把他骂熟了,她本就没想那么多,她对魏秋说,自己心仪魏泽,无非是想打消那小子对自己的念头,不管现在他有没有那个心,她提前把它截住、掐断。
谁知道,他这么能生事。
“我原本的意思是,我是少爷的丫头,没有往上攀爬的心。”
又是纸页翻动的声音,少年的声音如泠泠清泉:“人还是要有些上进心,可以试着想想,往上攀爬没有错。”
女孩儿猛地抬头,走到床榻边,侧身坐下,满脸期待地问道:“少爷说真的?”
魏泽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禾草会意,忙从桌上拿来一杯茶,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魏泽抿了一口,好看的唇在灯影下带上湿光,她听到他喉结吞咽的声音:“真的。”
他这是在鼓励自己,给她暗示?不知不觉脸上带上盈盈笑意。
一定是了,禾草抿着嘴儿笑。
“傻笑什么,一个管事娘子就让你这般高兴?”
此话一出,禾草脸上的笑顿了顿,挂得不上不下:“管事娘子?”
魏泽“嗯”了一声:“刚才不是你自己说往上攀爬么,现下你是我房中的大丫头,再往上升可不就是院子里的管事娘子,不过你现下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
“少爷的意思是,等过几年,把我提起来做管事娘子?”
魏泽看她怔怔的样子,笑了笑:“怎么?不愿意?”
禾草眸光慌乱了一下,很快稳下来:“不,不,婢子愿意,那……山亭里,秋少爷对您说的是……”
“他故意装神弄鬼,也没说什么,马上快到清明了,他说祭祖时让我把你带上,你不想去?”
禾草松下一口气:“当然想去,少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魏泽把头轻轻一偏,狭长的眼中带了一点审视:“你刚才好似很紧张,你以为他说了什么?”
禾草脑子转得飞快,她可不想让魏泽知道她和魏秋的对话,于是笑道:“我以为秋少爷说我坏话,秋少爷最爱戏耍人。”
魏泽点点头:“行了,去睡罢。”
……
清明时节,魏宅门前停了几辆马车,魏家大房和二房的主子们在这一日前往祖茔烧纸钱。
出了城门,郊外都是拖家带口去祭祖的,杨柳依依,细雨蒙蒙,行人中,有撑伞的,也有沐在雨中的,或走路慢行,或乘坐头口。
魏泽一手托茶,一手揭开车帘,看了眼窗外之景,往年祭祖也是这般,一家人乘坐着马车前往祖茔。
少年放下车帘,想起前些时,他收到的那封书信,那位大人已安排好一切,盼他和母亲前往京都。
“丫头,你想不想去京都?”上次他带她去了一趟京都,回来后接连好几日,她还津津乐道那边的一景一物。
禾草嘴里塞了豆包,鼓动着腮帮子咀嚼着,魏泽突然发问,一时间噎的不上不下,难以下咽。
魏泽将自己手里的茶盏递到她手上。
禾草接过,猛灌了一口,哽着喉头,拿手抚了抚胸口,才缓过气。
“少爷想去京都么?”
少年没回答,从袖中取过一条帕子:“把嘴拭一下,有豆渣。”
女孩儿接过帕子,将嘴角揩拭干净:“少爷准备起身去京都?”
“丫头,你喜不喜欢京都?”魏泽问道。
“少爷不喜欢京都。”禾草这回说得肯定,没有疑问,而是在陈述。
“怎么看出来的?”少年突然放松下来,仰靠着车壁,那么肯定的语气,就像是他背后的支撑一样,她懂他。
她同他相处不是一朝一夕,那可是多少个日夜的陪伴。
他不仅不喜欢京都,也不喜坐上那个位置,最后登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好比行在独木桥上,不进则退,进还有生机,退的话,没有生路。
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她和他之间,阻隔太大,世俗所不容,他不想委屈她,于是刮掉一身肉,在绝境中浴血挣那一线生机,只为让所有人不敢对他们的结合指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在无形中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少爷在京都跟人打架了。”禾草说道。
魏泽笑了笑:“你喜欢京都还是曲源县?”
禾草想了一会儿,她其实是无所谓的,在哪里都行,她考虑的是县源县和京都城哪里更安全。
从她八岁进魏宅,到如今十岁出头的年纪,算起来也有两三年的光景,魏泽的衣食起居,入口的饭食,穿戴的衣物,以及屋中常用的熏香等等,她都一一地查验过,没有问题。
如果魏宅没有问题,那他会不会是在京都时被人暗害的呢,这个真是不好说。
“少爷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禾草说道。
“那我们就留在曲源县,可好?”
魏泽心里明白,这一次前往京都,意味着什么,那位大人在给他铺路,想让他一点点走到高位,他不想掺和进那些事情里,至少现在他不想。
车马到了地方停下,魏家主子们从马车下来,下了车后,又踏着微潮的草地,行了几步,踏阶上到一座小山上,这里便是魏家的祖茔,旁边还有一座寺庙,这座寺庙是魏家供养的家庙。
各人烧了一陌纸钱,在坟前磕了头。寺庙的和尚们将魏家大房和二房的家主们迎进去款待喝茶。
小一辈的便由丫鬟媳妇们撑伞在郊野游玩,天上下了一点微雨,正是微风拂绮陌,细雨润芳尘。
魏泽带着禾草在绿野间漫步走着,不一会儿,另几人也跟了上前,不是别人,正是魏家二房的几个,魏宛晴、魏宛姣还有魏秋。
“大哥哥,下次你上京都把我也带着,姣儿也想去京都。”魏宛姣拉着魏泽的手,说道。
“我去办事情,哪有时候带你玩。”
魏宛姣把嘴一撅,不依:“怎么没时间,若真是没时间,这小丫鬟头上的‘布花簪子’是怎么回事,这个‘布花簪子’只有京都有,大哥哥陪小丫头有时间,带我这个妹妹就没时间?”
魏宛姣听魏秋说她大哥前些时去了京都,后悔没央告跟着一起去,秦夕儿上次到她府上,谈及京都城的街市如何繁华,事物如何新奇。
还说京都流行一个新巧玩意儿,便是布花簪子,这布花簪子制作费时力,听名字虽是布,却工艺复杂,形似真花,却又比真花更精致可爱而且不会衰败,样式多变,还能根据自己喜欢的样式和颜色定制。
只有京都才有卖,秦夕儿就有一支。
她居然在一个小丫鬟的头上看到了布花簪子,比秦夕儿那个更好看,更精细。
魏泽笑道:“你一个官家小姐,怎么还跟一个小丫鬟计较。”
魏宛姣不依,拉着魏泽的衣袖不放:“不行,大哥,我也喜欢这个,你让人从京都城给我捎一个来。”
少年无法,点点头:“那你和晴姐儿喜欢什么样子的,写给我,我好让人买。”
魏宛晴看了一眼魏宛姣,见她没什么不悦的反应,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微雨已停,草木在雾气氤氲的时候更显新嫩和鲜明,几人又走了一会儿。
魏宛晴和魏宛姣在前面走着,魏泽带着禾草还有魏秋在后面走着,不承想,魏宛姣突然崴了一下,把身边的魏宛晴也扯了一跌。
“大姐姐怎么把我的脚踩了,走路看着些。”
魏宛晴一声不言语。
魏泽在后面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过脸低声对魏秋道:“你看看这妮子,明明是她自己跌了脚,还非推给晴姐儿。”
“什么德行,以后落不着好,虽说我是她弟弟,可也要说句公道话,就我母亲这样惯宠她,总要吃大亏。”魏秋说道。
几人走了一会儿,找了个干燥的地方歇脚,坐了一会儿,有下人跑来通传,说起身回。
于是众人往马车停靠处行去。
魏泽回了魏宅后,去了一趟周氏的上房,说了许久的话,这可能是他们母子二人迄今为止相处最长的一次。
从周氏院中回来后,他便进了书房,往京都寄出一封书信,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不知道。
从那之后,魏泽很少往京都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曲源县,他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就这么又过了三年多。
这一年禾草十五岁,魏泽十九岁。
这三年多的时间,魏泽同周氏的关系比从前亲和了不少,每日晨间,他会去正房同周氏请安,母子在一起坐一会儿,也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从前我把银瓶给你,让她服侍你,你说年纪太小,想以课业为重,我不说什么,如今你已有十九,牵线的媒婆找上门,说了几家姑娘,我看着还不错,不如我替你张罗着娶个媳妇,成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