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莫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手指微颤，别过头，看着地上的落叶。
    “你……和苏礼道别吧。”
    古尘轻笑：“师兄……不用为我拖延时间啦。”
    古莫如丧考妣，脸色比他自己要死了还难看。
    师父去世的早，他们师兄弟二人都是孤儿，相互扶持几十年，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
    他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然后耳朵微动，猛然扭头，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他反手一道剑光打过去。
    唰啦，那棵桂花树被削掉了一根枝丫。
    “哎呦！哎呦！前辈手下留情！是友非敌。”那个人大叫着，跳下来，听声音很年轻。
    他从院墙滚到了草地上，不敢耽搁，五体投地大拜：“青城山，吕素真座下弟子，王一行，见过剑仙儒仙。”
    他长得颇为俊秀，但此刻满身泥草，搓着手，一脸讨好的笑容，殷切极了，生怕晚了一步狗头落地。
    听到吕素真的名字，古莫古尘都面色一缓。
    古莫细细打量对方，点头：“你这内功心法……不错，的确是道家的弟子。不过这样子……”
    他微微皱眉，怎么这么……埋汰呢？
    王一行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如芒在背的杀气稍微褪去，他爬起来，迅速拍打掉身上的灰泥，不出半分钟，就变成了一位有几分傲骨风姿的俊秀道士。
    他拱手恭敬道：“家师听闻西楚剑歌现世，惦念曾经与剑仙前辈颇有交情，此次特意派晚辈出山，本来是想请剑仙前辈来青城山的……”
    但他没想到，剑仙不是剑仙，是儒仙，剑仙之后也出现了，还要杀了儒仙……这，他这要怎么办啊！
    古莫态度温和多了：“吕道友有心了，不过老夫不需要什么帮助，年轻人，辛苦你跑一趟了。”
    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瓶朱水云给他的疗伤药，便将它赠给了王一行作为见面礼。
    那装丹药的玉瓶都是一整块暖玉雕成，触手温热，一看就不是凡品，王一行本来想推脱，但一眼瞥见了瓶底的小字‘朱’，他将推脱的话咽下去了。
    “多谢剑仙前辈，”王一行拱手，他看出来古莫心里的纠结痛苦，有意说和，“家师颇为惦念二位，不如此次，去青城山一聚？”
    “一来，避一避蜂拥而至的麻烦，二来，家师精通算卜，或许可以为您二位算一算未来解惑？”
    遇事不决，算一卦呗。
    “这……”古莫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拒绝了，无论结果怎样，他的决定都不会变，何必算卜，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哪怕吕素真告诉自己未来有一个大劫难，非古尘不可化解，他也要在此时此刻，代师父清理门户。
    “请将我葬在，师父的旁边。”古尘说道。
    在旁边苦苦等待，寻找转机的苏礼终于崩溃了。
    她等了古尘那么多年，才刚刚相伴几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等等！不要！不行！我不接受！古尘！”她声音凄厉，叫着对方的名字，一把抓住了古莫，“你要杀他！先把我杀了吧！”
    她死死咬着嘴唇，颤抖着说：“古尘，古尘……我求求你……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我们一起……逃跑……”
    古尘呼吸一滞，心里竟然产生了几分犹豫。
    刚刚那一剑削掉了桂花树的枝丫，震落满地残花落叶，被踩得咯吱作响，零落成泥碾作尘，凋败的花朵，好像眼前绝望的美人。
    浅绿色长裙的女子双目通红，唇瓣干裂，若杜鹃啼血，一字一顿地说道：“古尘，你要做什么，我没办法拦你。”
    “但，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
    “你！”
    古尘的心砰砰跳着，握剑的手也在哆嗦，他只觉得心慌气短，眼前发白，全身上下没了力气。
    他知道苏礼性子执拗，说到做到。
    他死了无所谓，但，还要拖累另一个人吗？
    他想不到任何阻拦苏礼的办法，只能用目光求助地看向师兄。
    古莫也僵住了，他也没有什么闲工夫，看住一个寻死觅活的女人。更不用说苏礼是教坊花魁出身，没有亲人，更没有好友。
    古尘缓缓挪开手指，目光晦涩不定，脸色也忽明忽暗。
    “抱歉了，师兄……”他忽然，改了主意……
    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女子慵懒的声音。
    带着几分鼻音和不耐烦。
    “你们好了吗？”
    一朵红云轻飘飘荡下来，落在了院子里。
    迟来一步的红衣女子站定，左右看了看，在墙角趴着的小泥猪身上多看了几眼，眉头微蹙：“还没有好？这么慢？”
    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撇，明显有些不愉。
    “朱城主！你来得正好！请你快来劝一劝阿礼。”古尘大喜，求助道。
    朱水云一看古莫和苏礼的动作，瞬间想明白了：“她不想你死？”
    “苏坊主以死相逼？”
    “你想让我，替你劝住她？”
    朱水云问一个问题，古尘点一下头，连点三下，眼里暗含期待。
    朱水云是他见过的最通透的人，任何难题到了她手里，似乎都迎刃而解。她一定有办法。
    却见，红衣女子拍了拍手，手上那串金色铜钱微微震动，颇为轻松地偏头。
    “这有何难？苏坊主没有什么别的亲人了，孤苦伶仃。”朱水云摊手道，“她愿意陪你，你们便做一对儿鬼鸳鸯呗。”
    一时间，周围一片死寂，气氛都凝滞了。
    古尘的脸僵住了，古莫微微瞪大了眼睛，以死相逼的苏礼也一脸懵逼。
    然而，朱水云没有给她们多留时间。
    她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这件事让古莫来，还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所以，还是我来吧。”
    “放心，我的剑很快，不会痛苦的。”她的话很温和很有礼貌。
    古莫来了之后，纠缠了快一个时辰的事情，到了朱水云手里，一分钟搞定了。
    魔剑大明朱雀，这把刻着花纹，通身深红色的美丽长剑，被挥起来。
    红色的剑光绝美，轻轻吻上了对方的脖颈，瞬间，人头落地。
    百里东君挣扎着惊醒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袭红衣的心上人，站在桂花树下，那个他们初见的位置。
    她的发丝迎风扬起，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如花似玉的脸，带着百无聊赖，墨黑的眸子流转，手腕一抬，便一剑斩下了，他的师父的头颅。
    啪嗒——
    血肉飞溅，能看见隐约的白骨，鲜红喷涌而出，洒了满地。
    地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红梅。
    似乎有热血落到他的眼睛里了，火辣辣地痛。
    百里东君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毒哑了嗓子，面色发白。
    噩梦吧。
    这一定是噩梦吧。
    他咧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艰难地翻身，用手撑在地上。
    手下是泥土松软的触感，眼前是一片青草。
    四肢发冷，全身无力，胃口好难受好难受，像是塞了一肚子石头，沉甸甸地坠下去。
    他趴在地上，吐了，吐得天昏地暗。
    一双手递了手帕和水囊过来，放在他的面前。
    但，他看着那指尖上的红蔻丹，往日那么美丽的红色，此刻却只能让他想到，刚刚的红色血花。
    他的泪水潸然而下，全身缩起来，好像一只被冻僵了的流浪猫，瑟瑟发抖，防备地对着来者弓背炸毛。
    悲戚绝望的哭声，抽抽搭搭，在小院里回荡。
    他抓住了朱水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你……”
    他说的语无伦次，但朱水云听懂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亲自动手？没有为什么，古莫是我的人，他为难了，我顺手帮一下。”
    我的人，为难，顺手，等等字眼，刺痛了百里东君，他满心委屈，瞪大了眼睛，明明你知道，明明我那么喜欢你！
    “不过，没想到你忽然醒了，被吓到了吧。”她摸了摸百里东君的头，语气还是那么温和。
    她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刚刚做的有什么不对。
    “不要！”百里东君躲开她的手，带着哭腔，大声喊着，实际上这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
    他似乎是在悲伤自己失去的师父，又似乎是在祭拜自己步入末路的爱情。
    “你不会想着，如果不是我亲自动手，这件事情就可以和我无关了吧？”朱水云叹了口气，颇为头疼。
    在她的面前哭得这么惨，胆子真大，是真不怕被关小黑屋啊。
    她多解释了两句：“古莫是我的人，所以他做什么基本都是有我的认可的，当古尘不小心将西楚剑歌泄露的时候，我作为几十万西楚遗民的领袖，就必须要做一点什么了。”
    实际上她可以选择其他办法，但杀了古尘是最有效最简单的办法。她还不愿意为此做别的麻烦事情。
    朱水云说完，临走前，甚至还温柔叮嘱了百里东君：“多哭会伤眼睛，大悲伤心脉，都会让人变丑。身体是自己的，你要自己爱惜。”
    她依旧美丽动人，好像一朵芍药花，但那片火红在此刻，再也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
    寒雨打窗晓夜凉，赤色芍药凝霜雪。
    旁观的王一行大气不敢出一下，也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儒仙死得真惨。
    不过，刚刚那一剑好帅啊，这才是天下第一的剑法！这次她没有穿那一身白虎绣花的红衣，我还是觉得那一身衣服最美丽……
    他不知不觉跑偏了思绪，脑子里开始无限刷屏朱水云的各种剪影。
    古莫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已经傻在了当场的苏礼。
    “你要陪他一起吗？我可以助你一剑。”他问这位不太熟悉的弟妹，手按上了剑柄。
    一身浅绿色衣裙的女子攥着古莫的袖子，脸上还带着半干的泪痕。
    苏礼呆呆的，好像根本听不懂古莫说了什么，满脸茫然失措，三魂六魄被惊掉了一半。
    古莫想了想，耐心地又重复一遍，还补充一句：“放心，虽然我比不上天下第一，但我的剑，也可以快到让你感受不到痛苦。”
    苏礼满心惶惶，下意识松开对方的袖子，她已经听傻了，这确定说的是人话？？
    她猛然后退，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牙关轻颤。
    “不，不……我不想死了。”她咬唇说道，看着地上滚落的头颅，两行清泪涌出来。
    她坐倒在地，捂着脸，失声哭着：“我，我害怕，古尘，对不起……我害怕……”
    我不想死了，对不起，我不敢去陪你……
    她毕竟只是一位教坊歌妓，连死人都没见过几个。
    这斩断筋肉和白骨，血沫横飞的一剑，吓到她了，古尘死得太惨了，让她本能产生了，对生的渴望。
    “我害怕……”她喃喃说道，搓挠着自己的头发，将整齐的发髻揉成了鸡窝。
    “好了，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朱水云一甩剑上的血珠，收剑入鞘，颇为潇洒，“这一口寻死觅活的气劲散了，之后也续不上来了。”
    古莫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软倒在地上的苏礼，和吐得天昏地暗，哭得声嘶力竭的百里东君。
    “带着他的遗体，走吧。”朱水云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已经大亮，镇西侯府的人也该寻过来了。
    古莫没有动。
    “苏礼是正儿八经的师娘，百里东君会照顾她的。你不用担心。”朱水云发现古莫犹豫，安慰道。
    腰挂长剑，墨发如瀑的男子怔愣，然后摇头：“不，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古道忍不住轻叹：“在你眼里，我似乎还挺正直的。”
    但实际上，我也有私心啊，还有卑劣的念头。
    他收剑，蹲下身，脱了一件外套，将自己师弟的头颅和躯体仔细包住。
    “我只是在想，这本来是我的罪孽和责任。”古莫道。
    之前痛过恨过，做了太多准备，真正直面这一刻，反而平静了。
    “我似乎总是在麻烦你。”
    他最后看了一眼百里东君和苏礼，终究是掐灭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他不怕被报复，但害怕朱水云被迁怒。
    如果可以让朱水云更加安全，他不介意做一些‘不正直’的事情。但朱水云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他决定这些日子辛苦一点，在乾东城盯梢盯几个月。
    古莫想着，还要找时间，将师弟葬在师父旁边。
    叶落总是要归乡的。
    朱水云走出这间僻静的小院，软底绣花鞋踩过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风吹过来，盛夏的早上，还是很凉爽的，让人心旷神怡。
    身后隐约传来了，谁撕心裂肺的叫声，似乎在问为什么。
    朱水云当做没听见。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杀掉古尘，比古莫杀掉古尘，会得到更好的结果。
    “哎！等等我！等等我！”
    这次身后传来的声音不是幻听了。
    “神女娘娘！财神娘娘！”那穿着一身青色道袍，背着桃木剑，满脸焦急的小道士脚下飞快，追上了朱水云的步伐。
    “活财神，还未恭喜朱城主得以封王。”他恭敬地拱手，然后，才带着几分忐忑，试探道，“不知道，您还记得小道吗？”
    他在想，是声称自己是慕青阳的师哥呢？还是挑起话题，说玉真师弟还在等她的桃子。
    可恶！这两个话题他一个都不想选啊！他就不能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话题吗？
    两个师弟和佳人都有那么多可聊之处，唯独我这个大师兄凄凄惨惨啊……
    王一行越想越悲愤。
    朱水云抚掌笑道：“我记得你，吕素真座下首席大弟子，王一行。”
    刚刚王一行见到古莫古尘之后的自我介绍，被朱水云完完整整复述一遍，王一行莫名感觉到了几分羞耻。
    他的脸色通红，挠着头道：“见谅，见谅，朱姑娘……啊！不，财神娘娘，您千万别和我这个碎嘴子计较啊！”
    “不知您此次前来……不知道我可以帮什么……不知道姑娘是否婚pei、啪！”王一行反手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将将止住了这句糊涂话。
    身边的古莫惊愕抬头，眉头紧皱，暗忖，这个老朋友的大弟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王一行也疼得连连吸了几口冷气，这不行啊，他现在见到了真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求婚求婚求婚！快求婚啊！
    强行去除掉求婚的念头，紧接着脑子里刷屏的是——
    雨生魔死了死了死了，是不是该轮到他了他了他了……
    本来就不怎么灵光的大脑，被挤占得满满当当，连搭讪的话语都想不出来。
    他看着朱水云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挤出来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
    求求你啊，脑子，动一下吧，给我想一句完美的借口，让我留在佳人的身边啊！
    ps小剧场：王一行脑子:动不了一下，已摆烂，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