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头锣鼓喧天的声音隐约传到永巷时,窦漪房只觉得有些恍惚。
她一时觉得这乐声好生熟悉,一时又觉得这声音格外陌生。
直到一大早就结伴出门去的小宫女们喜笑颜开地跑了回来之后,她才忍不住喑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劳驾,外面的那是什么声响?怎么闹得这样大?”
领头的粉衣小宫女被这道突然响起的难听声音给吓了一跳,透过小窗,见是那个长年累月都跟个哑巴似的白头老妪在询问,这才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
“亏你在这偌大的未央宫里待了这么久,居然连新的陛下登基了都不知道。”
“就是就是。”
跟在一旁的小宫女也随声附和着,手中掂量着赏钱,欢喜地笑道:
“这是恭贺新的陛下登基的锣鼓声呢!”
一听这话,窦漪房原本已然逐渐变得浑浊起来的双眼登时变得炯炯有神了起来。
她稍稍直起了一点身子,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再开口时,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有些颤抖了起来,带着些许不自知的亢奋般问道:
“新的陛下……是谁?可是我的启儿么?”
那几个小宫女听了她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怔愣了一会儿,又齐齐捧腹大笑起来,道:
“你这老妪说话怎么这样奇怪?什么启儿不启儿的,别是失心疯了吧!”
“新的陛下,自然就是从前的梁王殿下啦!”
“说起来,慎夫人也是福缘深厚,虽不曾做过皇后,却也执掌中宫多年,如今更是母凭子贵,一步登天,成了太后娘娘了!”
“真可惜,陛下如今年岁尚小,不然我也想去博一个体面哩!”
“噫,小蹄子,你不害臊!”
几个小宫女说说笑笑地便离去了,谁都没有把听了她们谈话之后,瞬间变得失魂落魄的窦漪房放在心上。
眼见着青春靓丽的小宫女们逐渐远去,窦漪房才刚刚稍微挺起来一些的脊背,立刻又颓唐地驼了下来。
从椒房殿到北宫,再从北宫到永巷……尽管生存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差了,但是窦漪房的心里却始终还存在着一个希望。
她从不认为自己输给了聂慎儿,只觉得自己落得如今的田地,不过还是一时的时运不济罢了。
就如同她此前无数次曾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之中,但最后不也好端端地凭借着自己的手段,挺过去了吗?
她不仅没有被那些困境所打倒,反而越挫越勇,一步步登上了高位。
权力、爱情、荣华富贵……她要什么,有什么。
所以,一时的落魄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她的一双儿女还在外面。
确切来说,窦漪房是真心认为,刘启最终还是会成为大汉朝新的掌权者。
只要她的启儿一登基,届时,才算是到了她窦漪房一朝翻身的好时机。
到了那个时候,就只有她对聂慎儿从头算算这笔账的好时候了!
她是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天命加身的天之骄女,此时的任何困境,都只不过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小段谈资而已。
直到今时今日,她的一切美梦,终于在她人的闲谈中,被彻底戳破了。
她输了,就算再不甘心,也还是输了个一败涂地。
可是,明明从前都不是这样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就好似一夜之间,她的聪明才智就直接没了用武之地。
曾经助她良多的亲朋好友,也在瞬间失势,不仅没能帮助到她,更有甚者,还会反过来,成了敌人的刀子,剖她的心肺,撕扯她的肝脏。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聂慎儿带来的变化!
窦漪房现在只觉得后悔,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与聂慎儿相认,又为什么引狼入室,让她一步步取代了自己,成为了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
“慎儿啊,慎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如此待我呢?”
当窦漪房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惑的时候,聂慎儿也果然如她所愿地来到了永巷。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
岁月好似格外优待她,一袭红裙穿在她的身上,胜过了天边的一轮骄阳。
看着这样的聂慎儿款步向自己走来,窦漪房的心里瞬间起了一丝慌乱,她本能地抬起手整理自己散乱的发鬓,又翻箱倒柜地想要找出一点胭脂来妆点自己。
即使到了现在,她依旧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怜悯着、施舍着聂慎儿的大汉皇后。
“慎儿,你来了。”
没找到胭脂,窦漪房便咬破了食指,将鲜血涂抹在嘴唇上,勉强算是整理出来了个端庄娴雅的样子。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面对她的疑问,聂慎儿只是闲庭信步地在她的小破屋子里环顾了一圈,随后语气平和地开口道:
“好姐姐,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见窦漪房果然不记得了,聂慎儿这才冷笑起来,道:
“你连你娘身死之日都不记得了,恐怕也忘了我爹娘是怎么死的了吧?”
这话让窦漪房的心头一震,她的确是忘记了许多事,就连亲娘之死,也早早被搁置在了脑海的最深处。
就更别提……还有聂慎儿的爹和娘了。
她向来自诩仁善待人,一片赤忱,如今忽地被聂慎儿挑开假面,顿时拉长了脸,语气也变得愤恨起来。
“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你爹娘死了,我娘不是也死了吗!?难道,你连这种旧账,也要算到我的头上吗?”
窦漪房并不是一个蠢人,她几乎是在聂慎儿开口提到她爹娘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聂慎儿问这话的目的,但也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还有她的娘,有过什么错。
虽然她们确实隐瞒了自己被追杀的真相,导致了聂慎儿的爹娘无辜被牵连枉死。
但换句话来讲,当年本来也是聂慎儿一家自己选择了要救她们的。
所以,杜云汐与她娘,又何错之有呢?
好吧,就算杜云汐有点责任,且,后来聂慎儿的一系列人生悲剧都因此事而起,但是,这又与她窦漪房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杜云汐早就死了,不是吗?
见她这副模样,聂慎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临走前,她又笑道:
“难怪馆陶和刘启都不愿意带你出宫,他们俩不愧是你的亲生孩子,真是与你像到了骨子里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聂慎儿!你回来、你回来!”
那扇破旧的小木门被重重合上,阻拦了窦漪房试图追出去的脚步,她只能继续趴在小小的窗口,眼睁睁看着聂慎儿优雅又从容地离开了永巷。
其实,比起说走就走,丝毫没有犹豫的刘启,馆陶曾经是想过要把窦漪房带出去的。
只可惜,当她们母女二人好不容易才见到面的时候,窦漪房就又用一句话,彻底寒了馆陶的心。
她要馆陶在如今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继续无条件地去帮衬刘启。
当时的窦漪房头上已然生出了白发,她兀自絮叨着,却理所当然地再一次忽视掉了馆陶那不可置信的目光。
也就是从那以后,馆陶便再也没有去过北宫。
直至窦漪房被迁移至永巷,成了一个每日都得不停纺织的白头宫女,也不曾再来见过她一面。
在窦漪房的心里,馆陶无疑成了一个不孝女,但是,这又怨得了谁呢?
自从那日聂慎儿来过以后,窦漪房开始陆陆续续地做起了长梦。
梦里,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胜者是她,赢家是她,太后是她,太皇太后……也是她!
梦里的聂慎儿早早就成了黄土一抔,无人敢在后宫之中与窦漪房争锋。
她是整个大汉朝,最尊贵的人!
只可惜,梦里有多得意,醒来就有多么失意。
日复一日地做梦下去,窦漪房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狭小又逼仄的永巷生活了。
她砸了织布机,终日疯疯癫癫,叫嚷着——“哀家是太后!”、“馆陶,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账!”、“哀家没有错,聂氏夫妇能救哀家一命,也算是祖上荣光!”——之类的话。
最终,窦漪房把自己活成了永巷里一道有名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