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连夜回去,四更天到了卫家,他下了马车,见府中已挂起白幡,下人们都穿着素服,府中气氛沉沉。
老夫人早已睡下,卫衡便直奔卫闵的院子,灵堂设在侧厅,深更半夜,里头只有一个人跪在灵前守夜,披麻戴孝,身姿纤细,卫衡瞧见她的背影,想,这就是他那位四嫂了。
他走进灵堂,丫鬟朝他行礼,唤他:“六少爷。”
卫衡道:“我来给四哥上炷香,你们都出去吧。”
苏燕宁背对着他,打着哈欠抹了把脸,这人扰人睡眠,真是无耻。
她撑着腿儿站起来,她膝盖上绑着厚厚两层棉花,不酸痛,只腿有些麻,但她腿儿打着颤,装作已站不住的样子,旁边的丫鬟连忙过来扶住她。
苏燕宁缓缓转过身,她素净一张脸,柔柔弱弱靠在丫鬟身上,看起来可怜极了,她恪守着礼节,低着头不看卫衡,对他道:“六郎既要同夫君说话,我便先下去。”
卫衡没有多瞧她,他望向她身后的棺材和祭桌,轻声“嗯”了一声。
苏燕宁靠着丫鬟,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她们走出门,她还贴心地吩咐丫鬟替他关上门。
卫衡站在烛火前,整个灵堂静悄悄,只有他一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上前把香炉里的香折断,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他咬牙切齿,“贱人!”
那个屏风后面的素色裙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见到她。
一年前蓬安游学,戏台子上崔莺莺一双眼水波潋滟,她那双眼儿勾着他,旁边张生在唱:“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
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一段西厢记唱完,台上又上来祝英台,他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些同窗往后院去,他们笑着说要瞧一瞧那崔莺莺到底长什么样。
她卸了脸上的妆,那身装扮还未脱,素着脸,半打着帘子,站在后台门边看着他笑。
同窗道:“唉,真没意思,她只瞧着子恪呢。”
有胆大的凑到他耳边,嬉笑道:“子恪,过去呀,只要你愿意,这朵花,今晚上就是你的了!”
卫衡凉凉看他一眼,“你这般言行无状,我告诉夫子,你说你要挨多少打?”
“唱戏也是凭一技之长吃饭,她不是花楼里的姑娘,可以任你们点评。”
他转身走,“夫子等在醉乡楼,谁去迟了,夫子问我,我也只能如实相告。”
那些同窗忙跟过来,“子恪,突然那么正经做什么?你一天天太无趣,你再这样,下次我们出来玩,就不叫你!”
那是他一眼就喜欢的姑娘,可他不敢碰,不敢让她沾卫家的脏污,不敢让她跟着他行走在刀尖上。
可卫闵这个半死不活的病鬼,竟然娶了她,让她做邬氏的马前卒!
贱人!
他把卫闵的牌位狠狠摔在地上,他怎么这般心思深沉,不让他见她!
他若早知是她,绑着哄着,都要带她离开这吃人的宅子。
他看向卫闵的棺材,“她像看我那样看过你吗?你拖着一副骷髅似的身子,丑得跟个鬼一样,她不过是为了卫家少奶奶的位置,为了那些铺子、田产,同你虚以委蛇,你好可怜。”
“我和你不一样,”他走到棺材前,“你也知道,她见过我,就不会看上你了,可怜虫,你很自卑吧,啊?可我就是样样比你强,你就是争不过我。”
他嗤笑一声,“你白费心思,占了她一个月,又怎么样?她肯定天天盼你死,现在你死了躺在这儿,她给你守灵又如何,她心里头肯定怨你停得久,害她觉都睡不好!”
自十二岁那个丫鬟的事后,卫衡就没再对卫闵说过这么多真心话,他在里头待了半炷香,才打开灵堂的门出来。
苏燕宁坐在外间,见他出来,起身走到他面前,同他道:“六郎功课繁忙,还特意赶回来,夫君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动的。”
卫衡道:“我们兄弟情深,理应如此,只是未得见四哥最后一面,终究是遗憾。”
苏燕宁道:“夫君心善,必不会怪罪六郎,六郎也不要耿耿于怀,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卫衡对她点头,“谢嫂嫂宽慰。”
屋里一屋子的奴仆看着他们,他必须得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苏燕宁低着头背对着他,扶着丫鬟,一瘸一拐地往灵堂里去了。
她端端正正跪在灵前,正对着卫闵的牌位。
旁边的正厅里,做道场的道士又开始敲敲打打,那边聚着好些人守着,吃果子谈天,这边虽也守着奴仆,却冷冷清清,没半点热闹。
元宝从那头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他走到卫衡身边,“少爷,表舅老爷他们都来了,在正厅呢,你可要去同他们说说话?”
卫衡转身往外头走,“不必了,四哥走了,我心中悲痛,哪还有心思同别人聊天?”
他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元宝自然是不会信他是因为卫闵的死在伤心,他想起那个跪在灵前的背影,悄声问:“少爷,那个四夫人,难道当真是吃人的妖怪?你怎么见了她,就失魂落魄的?”
卫衡脚步一顿,“确实是妖怪。”
抓人心、挠人肺,让他心绪大乱的妖怪。
她如今已在卫家这浑水中,恐难摘出去,他必得想个周全法子,把她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