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贤雅叙的静室中,蔡京已经许久未发话。
高俅见蔡京在闭目沉思,颇有些无奈。
论年纪,论官阶,对方都稳稳压过他一头,他总不能趁着对方不注意,溜之大吉吧。
所以,百无聊赖的高俅,随手在桌案上,抽了本书册,胡乱的翻阅了起来。
却不想,他这无心之举,落在刚刚有所得的蔡京眼里,却是觉得大有深意。
“高太尉,莫不是,想由武入文?”
蔡京轻声试探,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高俅的俊脸,一眨都不眨。
“甚?”
闲极无聊的高俅,浑不在意,随口应了一句后,一抬头,便迎上了蔡京炯炯的目光,吓的一哆嗦,连手中的书册,都掉落在地上。
“太师,这是何意?”
自知有些失态的高俅,不动声色的,将书册用脚尖一扫,再用长袍前摆一盖,顿时就当没事发生,又恢复成了那个气度不凡的大宋人样子。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蔡京,心中更是笃定。
他笑眯眯的样子,看的高俅心里一阵发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直娘贼!
这老东西,怎地笑的,这般的瘆人……
而高俅越是虚,蔡京便越是笃定。
装,你再装!
哼,在老夫面前,你小子纵然天赋异禀,但终究,还是嫩了点啊!
“拾起来吧,毕竟,是你老师的大作。”
蔡京步步紧逼,直接一语道破,高俅长袍下的猫腻。
被戳破小把戏的高俅,俊脸上微不可察的一红,依言弯腰,拾起了那本,根本还没来得及细看的书册。
嗯?
《范文正公集叙》?
落款,苏轼。
日期,元佑四年。
在俯身过程中,高俅便看清了书册封面上的内容,心中泛起了嘀咕。
呦,还真是便宜老师的大作!
可蔡京这老东西,凭什么说,老子是想由武入文呢?
其实吧,在李慧贤的静室里,有一本她父亲的老师,苏大学士的文集,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蔡京,不知道慧贤雅叙的主人,与苏大学士的关系啊!
苏大学士是元佑党核心人物,在这个年代,算是犯过错误的罪官,没事谁会收藏他的文集,还不是诗词一类的那种。
但偏偏这里,就出现了一本,还好巧不巧的,是《范文正公集叙》。
那这册子,会是谁的呢?
在蔡京的缜密推算下,答案,呼之欲出。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唯有苏大学士的衣钵传人,当今词坛霸主,殿帅府太尉,高俅,高二郎了!
在蔡京的脑补下,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已然成形。
高俅因家世出身,考不得科举,无奈之下,只能走武途,即便是有徽宗破格提拔,当上了大宋的武官第一人,可也不过才是区区的正二品。
可大宋的武官,他不顶用啊!
自大宋开国,连着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皆是大力推行崇文抑武的政策,以至于,之后的大宋朝堂,皆以此为祖制,愈演愈烈。
宋太祖说,杯酒释兵权。
宋太宗说,王者虽以武功克敌,终须以文德致治。
宋真宗说,太宗崇尚文史,朕亦然。
以上种种,在史书中,是这般写的:
本朝太祖武靖天下,真宗以文持之,后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
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
虽有武臣,盖仅有也。
听听,虽有武臣,盖仅有也!
可想而知,大宋的武臣,只不过是摆设,过的那得有多憋屈。
仁宗朝的大宋战神,立下不世之功的绝代名将狄青,在朝堂上,却公然被官阶远不如他的文官,称之为“赤老”,即便升任枢密使后,仍是被文人蔑称为“赤枢”。
而按《宋史·宰辅年表》可知,北宋宰执共有71人,其中有64人为进士出身,非进士出身仅有7人,当中又有3人,为开国功臣。
并且,这71人,无一武臣。
那么,在蔡京看来,问题就显而易见了,高俅,他不甘心只当一个武臣!
尤其是坊间曾有传闻,自今年大朝会那日,高俅突然开窍,记起了童年时期苏大学士所传衣钵,又能写词了。
要说这等传闻,蔡京之流会不会信,以前么,肯定是不信的。
现在么,多半,也是不信的。
按蔡京的推测,高俅这些年来,一直以幸进小人的面目示人,为的,就是掩藏他元佑党人的身份。
而要问为何他藏了这么久,突然又不藏了,原因也很简单,他有了底气。
他的底气,就是来来自于,燕云十六州!
他定是看到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机会,才敢放手一搏。
先是说服徽宗,然后用无数首足以流传后世的词,替他树起大宋词坛新霸主的名头,再策动了各种版本的歌舞剧,以大宋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他高俅的美名。
他的目的,就是要造势,以武入文。
他,是想从武官,转为文臣!
只有当了文臣,他才可以更进一步,由二品,升一品,甚至,入阁拜相!
那么,高俅为何要随身带着一本《范文正公集叙》?
之前或许想不通,现在可就彻底的,想通了。
高俅是武官,最高的谥号,不过是忠武。
而唯有文臣,最高的谥号,方才是文正!
所以,高俅他,真正要的,不是别的,他是想,谥号文正啊!
通了,全部通畅了!
最后,在一本《范文正公集叙》,阴差阳错的,大力帮助下,蔡京完成了所有的推断,志得意满!
“高俅啊,武资换文资,怕是困难重重啊!”
蔡京轻轻点了点《范文正公集叙》封皮上的文正两字,若有所指。
尚没有完全领会蔡京所指的高俅,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还用你说,若武官随随便便能转文官,怕这大宋朝堂上,就没一个武官存在了!
武官转文官,最大阻力,在于文官集团的抵制。
这种抵制,不分个体,不分地域,不分年龄,不分党派,是彻彻底底的坚决抵制。
“某,并不作此奢望。”
高俅这话,说的很是坦荡。
但听在蔡京耳中,尤为的可笑。
装,还装!
都被老夫逮了个正着,你还装个甚!
你小子,就是想谥号文正!
于是,老谋深算的蔡京,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既然洞悉了对方一切的底细,那采用何种利益,将之绑上自己的战车,便水到渠成矣。
蔡京,决定摊牌了!
“别人铁定不行,但老夫,却是可以将你高俅,改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