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深猛然回头,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疑惑。
“宋捕头?”林观明茫然。
“……没事。”他说,“或许是我看错了。总觉得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那人背着个女子,遮掩住面容,在阴暗处缓缓前行。此人隐蔽气息的能力极强,若不是宋云深好似在哪见过,还发现不了。
“不上去打招呼?”
“不……我认识的那位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是以那种形式。”宋云深哈哈笑一声,决定抽时间去医馆看看。
最近压力果然太大了吧?怎么眼前老出现幻觉?
宋云深离开福满楼后并没伪装,他此行虽是调查,但也不用太隐藏。过于防备反而令人生疑。
结果在街上遇到这几位。好在少年人就是好哄骗……好说话。宋云深成功让他们相信,自己来平凉只是为了凑崆峒大比的热闹。
其实,如果不知道掌派人这一事,他还真可能乐颠颠跑过来看戏。
温轻竹回了白羽镖局,事情告一段落。此刻三人正站在白羽镖局门外。
他照旧温温和和行了一礼,笑道:“两位接下来欲往何处?”
“……”易叶子和林观明面面相觑。
“我得找个地方说书。”易叶子苦恼道,“不知道身上的钱能不能撑到崆峒大比……”
“易先生,你们熊猫阁先生,说书拿的钱不是据说数到手软吗?”
“那是前辈们。”易叶子摸摸鼻子,“他们说得好,酒楼茶馆抢着求他们去。我水平太次。”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一开始说书,就留不住人。可我出来是历练的,不能不说书啊。所以只好给茶馆钱,求他们让我留下。”
林观明肃然起敬:“易先生好认真的态度。竟有倒贴钱工作的人!”
“其实你们大可以结伴。”宋云深道,“我听闻说书先生也有行规,有时会两两作伴,一问一答,以说相声的方式说书。据说是效仿谷先生和身边大侠的说书方式。”
“宋……宋捕头……”林观明仿佛遭受到了强烈冲击。
是了,方才的话术有些太直接。而且谷九身边的秦净峰叛出华山,虽说有缘由,林观明作为华山弟子未必会认可。
宋云深正要补充几句,就见他欢天喜地握住自己的手:
“您太天才了!好主意!我活这么大,还从没说过书、讲过相声呢!易先生,我给你钱,可以让我跟着说书吗?”
“自然可以,林少侠!”易叶子满脸感动,“您真是个好人!”
“哈哈哈哈我也这么想!不过得悄悄的,华山会派人来观摩崆峒大比,师姐也在,决不能让他们知。否则回去我要死两次。”
“那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宋云深咳嗽一声:“不打扰二位了。若有时间,我必定去捧场。宋某想去领略平凉风情,先走一步。”
“宋大侠!慢走啊,一定记得来捧场!还有,千万不要告诉我同门啊——”
林观明胳膊挥得快出残影,宋云深加快了脚步。
……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就是太有活力了。同样是少年,和顾舒崖却是两个极端。
哎,人与人的差距啊。
平凉没有宵禁,夜晚总是明亮。宋云深在街头散步,思索着如何行事。
顾舒崖要他调查白羽镖局,任务目标明确,就是不知从何下手。
白羽镖局乃是全平凉、全天下都闻名的镖局。虽是镖局,却比某些门派还大气。
总镖主温义康曾是抗击魔教的义士,其妻柳湘及兄弟都死在战场之上,算是满门忠烈。战后,新帝登基,连带着江湖人士一并论功行赏。
温义康并没入仕,而是拿着钱财创办白羽镖局,又在崆峒挂了长老名号。其后十年,常施仁布德,名声传遍江湖。
他身处江湖,在朝廷却也有分量,手下开着天下最大镖局,同时还是崆峒长老。
出门报名号,都想不到这能是一个人。
照理来说,江湖与朝廷两不相犯。就算是武林盟主、天下第一,在朝廷也走不通。可平凉分外独特。
当初抗击魔教之时,此处曾是前线。江湖人、朝廷军士在此奋战杀敌,渐渐毫无隔阂。战后,新帝封赏,对崆峒这一块的奖赏格外难定论。有弃笔从戎的文人选择加入崆峒,也有崆峒长老被尊称将军。
先帝从未得闲管理过这些,甚至为了自己能在后方安然享乐,大笔一挥,一道谕旨,崆峒无论做什么都是出师有名。
官员能加入崆峒,崆峒派长老、弟子能当官当将军,奖赏一律按军功来。
朝廷和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传统不仅被打破,还掉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谈笑间,先帝成功为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若这制度推广,总有天,武林盟主敢造反当皇帝。
不过先帝已经在哄堂大孝中驾鹤西去,为难死人也没用。
于是难题就砸到了宣平帝头上。他最后特允此地人们自己选择。之后的政策对待崆峒也分外宽容。
发展了十年,整个平凉关系错综复杂,官商勾结、官侠勾结、侠商勾结,彼此不分你我,紧密相连。平凉看似平静,水面下却藏着无数龌龊。
好在有崆峒掌派人欧阳林镇着,手底下的人不敢做太过。否则崆峒派早被以谋反罪名一网打尽,全平凉人头滚滚。
欧阳林卸任,新掌派人会是谁?除非是个如欧阳林一般识时务、有能力的人,不然只会被手底下的人推着走向一条毁灭之路。
那群踩在百姓头上的蠢猪吸着血,犹嫌不够。只等着结交新掌派人,发展势力,挣更多的钱,结交更多的人脉,最后……甚至妄想取代大齐,成为新的权贵。
贪婪令他们短视,看不见眼前利益下的万丈深渊。也不想想,自己当初打不过的魔教被宣平帝追杀得狼狈不堪,他们的小动作能瞒住宣平帝?
并非谁都和他们一样,被锦衣玉食磨软了骨头。
别说十年。再过十年,宣平帝的刀照样利。
宋云深不知九五之尊的心思,那人端坐庙堂,思虑的是国家大事,掌上摆着全天下。平凉的问题,难不住他。区别只在于解决手段。
若平凉的家伙蹦跶太欢,那位是不介意多杀几个人的。就算屠尽崆峒又如何?什么掌派人、门主、长老,死后都是尸体。
身为此地总捕头,顾舒崖恐怕不希望这事发生。毕竟平凉大乱,他也会受牵连。
……那个人真的会害怕受牵连?或者是出于对崆峒、对百姓的怜悯,不愿生乱?总觉得怜悯这词和顾舒崖不搭。
说起来,顾舒崖想扶持谁成为掌派人?
陈可明或许不错。能力、人望都有。宋云深与之交情不深,却看出此人最大缺点就是过于重情。
重情,所以善良。重情,所以不愿对曾经的战友太过严厉。
温义康……温义康,有能力,若顺利,指不定能当下一任武林盟主。只是未必服从朝廷。
崆峒派与其他门派不同,权利最高者不叫掌门,而是掌派。因为其内部有夺命、神拳、奇兵和玄空四门,四个掌门,皆是平级,服从掌派人管理。
四个掌门按说也是竞争掌派人的有力候选。只是要么年事已高,要么功力大减。而下一代又没来得及成长起来。
越想越危险啊。宋云深手指微动。对于能在这个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且干出实绩的顾舒崖,他是很敬佩的。
在顾舒崖之前,此处一年能换三个总捕头。要么贪污下狱,要么辞官归家。
没死在任上,堪堪踩住宣平帝的底线。顾舒崖来了后,不仅迅速站稳脚跟,还一年送下去三十个贪官污吏。
宋云深不知道他背后是不是宣平帝,如果此人能撑过崆峒大比……他背后就真的可能是皇帝了。
想起顾舒崖那张俊秀清雅的脸上,却是冻僵一样的表情,宋云深失笑:莫非,行常人不能之事,就得有别于常人?
自己要不然也试着板起脸?算了算了,还是为自己的脸部肌肉着想一下吧。
调查白羽镖局,温义康不好下手,宋云深想起他的女儿。
茶馆那两面,只觉她可怜、柔弱。但入城后见面,温轻竹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强势而冷淡。
白羽镖局的女儿生于战火,母亲为国捐躯,本来也不太可能懦弱。
她又为何对莫怀仁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呢?被救而以身相许,恐怕只在话本里得见。
更别说温轻竹的感情,未必和爱意有一丝一毫的关联。此二人究竟是如何相遇、相伴,此前是否有什么过往呢?
有趣,有趣。这或许是个线索,既能调查白羽镖局,又能探究莫怀仁真实身份,还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一举三得!
想通这点,宋云深周身神清气爽,走路都仿佛带风。至于那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被他完全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