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崆峒长老领着大部分宾客离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多。
仍有人留在白羽镖局。
各大门派队伍加在一起,快有上千人,并非所有人都能去崆峒派。他们留下来,既是要以防魔教反扑,也是要见证另一起,或许能影响武林局势的事件。
李回轩眉头紧锁,华山弟子们站在一起,林观明想说话,被喻双双按住。
易叶子提着剑,站在他们对面,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叫易叶子?”李回轩问。
“是。”易叶子道。
“是熊猫阁的说书先生?”
“是。”
“……你的师父是秦净峰?”
易叶子面色愁苦。
他呐呐道:“不是。我师父再三重申不得泄露他名号。李长老……”
“住口!”李回轩怒道,“若你师父不是秦净峰,你孤山剑法,又是从何处学得?”
“我师父的确不是他!”易叶子急切道,“我这剑法,是偶然见到师父演练记下来,绝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你师父偷学了我派剑法,又被你看去?”李回轩问。“按华山门规,非亲传弟子学得孤山剑法,最少也得废去武功、打断手脚,关押上几十年。”
易叶子沉默了。
他声音微不可闻:“我……真不知道这是华山的……剑法……”
林观明大声说:“长老!易先生他的为人我了呜呜呜呜——”
喻双双的手再次压住他。
少女娇丽的脸上满是愤怒,传音道:
“闭嘴!动动你的脑子,大庭广众,这么多人看着,你想败坏华山的风评?是,易先生是好人,但如果华山因此轻易放过他,从此谁还会瞧得起华山?”
林观明传音道:“易先生他不知道啊!”
喻双双冷哼:“他用出了孤山剑法,所有人都看见了!”
“……但是他不知道啊!”
喻双双狠狠掐一把林观明:“闭嘴,你个傻子!”
林观明不是傻,也不是不知道孤山剑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不愿面对。
华山武功秘籍数不胜数,轻功、心法、剑法,一流甚至绝世武功都有,偏偏孤山剑法最为出名,也最具传奇色彩。
当年华山掌门陆明绝自创孤山剑法,于武林大会上勘破魔教阴谋,一鸣惊人。至今江湖仍流传着他一人一剑,将魔教教徒尽皆斩于剑下的传说。
孤山剑法也跟着出了名。后来华山长老与几个内门弟子学得孤山剑法,实力大增,甚至研究出一种剑阵,可凭五人之力抵挡千军。这更是增加了孤山剑法的含金量——
不需要天资、不需要多少时间,甚至不用牺牲身体作为代价。
正因如此,华山才这般严防死守。
因为只需看到孤山剑法的秘籍,几乎人人都能学得这门绝世武功。
如果秘籍泄露,会对华山造成巨大威胁。落入魔教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而十年后,孤山剑法又多了一层意义。
它象征着那位如流星般闪耀却短暂的,以一己之力将华山带上巅峰的前任华山掌门。同时象征着华山曾经的辉煌。
如果有天华山连偷学孤山剑法的人都无法惩治,那么华山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丝脸面。所有人都将意识到华山的衰落。
这对华山上下都是不可接受的结局——
除了楚怀寒。
喻双双压紧了林观明,传音道:
“师兄!这不是闹腾的时候!如果你安分点,说不定李长老还能‘念你们情分’只砍去易先生两条手臂……”
林观明怒道:“那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师兄,你不要喊出来!”
林观明咬咬牙,问道:“师姐呢?”
“师姐上山了!林观明,如果师姐在这里,她会不惜一切在华山和易先生之间找一个两全的抉择,但是……”喻双双低声道。
林观明道:“师姐很强,你不相信她?”
“我信她,我信她能解决这事,可是她来、不、了!”喻双双咬牙切齿,“林观明,闹归闹,不许连累师姐!”
“好,那我去!”林观明道,“我和易先生解决——”
“傻子,你断胳膊断腿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也没用!”
“——师妹。”林观明紧紧握住喻双双的手,“你忘了师姐说过的话?你忘了她说过华山越是墨守成规,越是重视所谓的威严,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正的尊敬是来自实力!”
喻双双道:“我与你一样信师姐,信她说得对,但你太弱了,比不上她!”
两人拉拉扯扯,动静隐没在众人的议论中。
易叶子成了全场焦点,低着头,捏紧拳头一言不发。
此刻,表面上像是华山逼迫易叶子,实际双方都进退两难。
华山若轻轻放下,得了“侠义”的面子,却彻底失去威信。若将易叶子惩治,那又难免被人诟病,且违背道义。
这……也可以说是,十年前,轻易将无辜之人挂在城墙上凌辱的华山该遭受的报应。
人群中,望向易叶子的目光带着怜悯,望向华山的目光,则是愤怒、厌恶……
李回轩望了一眼林观明,见喻双双将他制住,便拔出腰间长剑,缓步上前,道:“即便不知,那也是罪,有违我华山门规。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师父……”
易叶子突然俯身道:“还请不要找我师父……我……我师父是无辜的!”
李回轩怒道:“如今武林之上,除了华山弟子,唯一学得孤山剑法还能活着的,只有秦净峰!他是武林盟、当今皇上钦点的抗击魔教的英雄!你师父是什么人?”
易叶子重重行了一礼,道:“我师父是秦净峰!”
“你可还有同门?”
“没有了。”易叶子道,“师父只有我一个弟子。”
李回轩道:“你还是熊猫阁的说书先生?武林规矩……”
易叶子额间留下一滴冷汗,声音依然坚定:“我愿与华山立下生死状!今日我不论生死,与我师父、与熊猫阁都毫无关系。”
生死状——只要立下,官不究民不告,武林盟也不会管,甚至师门、家人都不能再追杀凶手。
人群中有人摇头叹息。说是生死状,易叶子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就算他年纪轻轻、天分再高,也敌不过同样习得孤山剑法、比他年长几十岁的李回轩。
于是看向他的目光又带上惋惜。
李回轩点点头,道:“好,好。”
这对双方都是最好的结局。
他缓缓抬起剑,苍老的脸上,不忍、悲哀一闪而过,彻底化为冷冽。
“诸位!”他突然拔高声音,“我华山孤山剑法遭此人偷窃,今日便立下生死——”
话音未落,大门便被一击砸开,来人高声道:
“住手!”
————————————
林观明一喜,以为楚怀寒得到消息,及时赶到了。却没想到打开门的是几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文人……
不,应该是说书先生。
熊猫阁的说书先生。
为首一人袖中掏出扇子,手腕翻转,将那扇子如暗器一般掷向李回轩。他被打断,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便拿剑鞘挡下。
那说书先生道:“李长老,你不能与易叶子立下生死状!”
李回轩道:“熊猫阁哪来这么大的底气?他本人已经同意……”
“绝对不能!”说书先生道,“我把话放在这里,易叶子今日必须得活着、完好无损地回去!”
不仅是活着,还得完好无损。李回轩道:“他学得我华山的孤山……”
“别说孤山剑法还是别的剑法。”那说书先生道,“就算害了你华山弟子,也决不能叫你们伤到一丝一毫!”
他们面色坚决,人多势众,仿佛熊猫阁真要为了一个易叶子与华山起冲突。林观明又喜又惊,却不知道易先生为什么会被如此重视。
所有人都这么想:熊猫阁行事风格从不张扬,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守住“文人风骨”,怎会如此大动干戈?
难不成这易叶子没有那么简单?
可看他也是很疑惑的样子。
易叶子惊道:“钟前辈!你们怎么来了?”
姓钟的说书先生名为钟云,道:“你先莫要说话。李长老,易叶子此人于我熊猫阁,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下的。若你执意,即便是华山,我们也……”
李回轩道:“偷学孤山剑法者,不可饶恕。你们这是要和华山起冲突么?”
钟云道:“不错。易叶子决不能死!”
“!!”
易叶子道:“前辈,我……为何要这样护着我?”
他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李回轩瞧了他一眼,道:“熊猫阁向来稳重,阁下可是有什么缘由?还请解释一二。”
钟云叹息一声,望着易叶子,声音沉痛:“当初,阁中人一致决定,在你有足够见识前,不要告诉你身份……”
易叶子大惊:“我的身份?我、我能有什么身份?不就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
钟云道:“你小子也不想想,随便是个孤儿都能叫先生捡到、贴身教导?‘易’不是你真姓,当初你年幼,或许记不得自己身世了……”
他咽了咽口水,道:“你该姓谷,与谷九先生同姓,因为你就是当初他死前托付秦先生的……幼弟。”
门外传来“库哧”一声响动。此刻也被震惊的人声盖了过去。
谷九的名号,这十年来越发响亮,无人不知。
他竟然有个弟弟?还是眼前这有些傻乎乎的说书先生?
林观明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压制他的喻双双目瞪口呆,忘了使力。
“易先生……是谷九先生的……弟弟?亲的?”
钟云瞪了他一眼:“秦先生和萧先生亲口说过这孩子的气质和谷九先生极其相似,你怎能质疑他们?”
“我当然不敢……可是……”
林观明阵阵晕眩。
大佬……不,大佬的亲戚竟在我身边?
李回轩道:“原来如此。”
他尽力掩饰,依旧有些动摇:“你们熊猫阁……即便是武林盟来了,也不会交出易叶子吧?”
钟云沉声道:“不错。谷九先生以身入局,胜天半子,是我等难以企及的高峰。他年纪轻轻就牺牲,只留下一个弟弟。为了保护谷九先生唯一的亲属,就算要与华山动干戈,也在所不惜。”
易叶子倒抽一口气。
他大喊:“我绝不是!你们认错了!”
“我们没认——”
“你们认错了!”
“……”钟云把话题带回来,“无论如何,你今天不能死在这里!”
门外,在钟云之后到达,想找个好时机进去插嘴的楚怀寒震惊又茫然。
……说书人什么时候以身入局,胜天半子了?
他当初不是半夜起床被刺死的吗?
他当初不是只说了点故事吗?
我知道你们江湖人爱脑补,可是,你们也不能这么脑补啊?
还有,秦净峰、萧生纨,你们找错人了都不知道?一号想让你们去找三号来着啊!
她满脑混乱,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几个字分外响亮:
“即便如此,我华山……我李回轩,这生死状,今日是下定——”
她抬剑劈开门,厉声道: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