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别墅,一行几人正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回去,保镖身手了得,扛起刘存真,就如同扛起一只麻鸡那般轻松,远远就把她们甩在了后面。
顾南枝不敢怠步,忍着伤痛,试着加快脚下的步伐。
走至半路,突然,后面传来一阵躁急的呼喊声:
“顾小姐,顾小姐,您等等,请留步……”
她懵了下,驻足停步,缓缓转过身去。
不远处,一个领口打着个蝴蝶结的服务员朝她奔来,服务员手上揽着件男士西装外套,对她弯腰颔首,毕恭毕敬把手上那件外套,双手端至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顾小姐,这,这是傅总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深夜转凉,让您穿上。”
顾南枝愣愣接过那件西装,阵阵酥麻淌过心扉,整个人钝钝的,忍不住开心,又不敢想太多。
回神后,她唤住那名已经转身离开的服务员,张口的刹那,发现口齿有点结巴“请,请回去告诉傅总,就说,就说谢谢他的好意。”
服务员对她点了点头,消失在夜的尽头。
一旁女侍应全程瞧在眼底,表情暧昧,有点羡慕,又有点鄙视,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顾南枝在她的注视之下,默默披上那件外套。
一股清透冷冽的木质松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悉数飘入她的鼻腔。
这是属于他的气息吗?
她的心都乱了。
……
回到家里,心中五味杂陈,断断续续还在想他。
原本,今晚在百花园里全都是别人的故事,舅舅的故事,舅妈的故事,表姐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即便舅舅在席间刻意提到他,自己也能很好地掩饰与隔离,始终做个局外人,漠然看淡一切,不分辨,不评判,不抗衡,不参与,不让自己的心融入那片尘缘之中。
可是,邂逅的刹那,所有那些用意念构建出来的疏冷与麻木,瞬息泯灭,而她对外界筑起的那面心墙,也随之塌陷,早已分崩离析。
那个人,那些前尘往事,又丝丝麻地钻入她内心深处,就像蚂蚁侵蚀钢筋混凝土,腐蚀她的灵魂。
痛过之后,她不再是那个旁观者,而是换了一种身份,摇身一变,变成故事里的主人翁。
她与他的故事。
只有他们,没有别人。
傅既琛十八岁那年。奶奶杨萍萍女士豪掷一艘配有高尔夫球场与游泳池的奢华游轮,将他成年的生日派对办在海上。
当时,京海各大家族,政商贵胄,以及各界名流大佬纷纷前来捧场。
生日派对前几天,游轮从京海出发,途经马六甲海峡,直驶地中海。白天红酒砰砰开,夜里烟花轰轰响,连绵不绝,夜夜笙歌,听得人耳朵生茧,大有醉生梦死之意。
生日当天,直升飞机空降游轮,带来上百套巴黎定制款礼服,那是顾南枝第一次看见正装出席晚宴派对的他。
一身纯手工定制款的蓝墨西装服,胸口别着一枚蒂芙尼经典的石上鸟扣针,在室内灯光萦绕与摄像机咔嚓咔嚓的闪烁之下,那枚钻石胸针煜煜生辉,blingbling闪,就像他本人一样,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让人难以抑制地怦然心动。
少年垂眸整理着袖扣,从宽敞的旋转楼梯徐步而下,举手投足间很是散漫,甚至带着点桀骜与不羁,却因天生自带的那种清贵,给人以自洽、从容不迫之感,一副世家大族翩翩公子模样。
顾南枝站在台阶之下,仰头凝视着他,幼唇微启,露出两颗莹白如同贝壳般的门牙,一时愣怔,竟看得有些悸动。
那年,她才十一岁,还不懂什么叫少女的情窦初开,只觉得整颗心律动得异常猛烈,突突地在她耳边缭绕,快要晕眩的直观体验。
他彬彬有礼拨开人群,谢绝在场所有名媛淑女热情投来的橄榄枝,走到她跟前,邀请她跳起当晚的第一首华尔兹。
十一岁的她长得矮矮胖胖,身高只到他的腰线,那些曼妙的华尔兹舞步,即便在灯光以及音乐的加持渲染下,亦毫无美感可言,甚至还带着点滑稽与搞怪,淬打她那颗稚薄幼嫩的自尊心。
自卑使她怯懦,她隐隐觉得丢人了,手脚不协调中,依稀听到周围带着轻蔑的议论与讪笑,徐徐飘进她的耳膜。本就舞技拙劣的她,瞬间惊了心神,整个人越发显得笨拙,红色玛丽珍鞋好几次踩到他的脚背上,她愈发感到窘促,手掌心渐渐渗出层薄汗来。
可他完全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反而耐心帮她数起拍子,无视他人的嘲笑,像个指导老师一样,等着她跟上他的节奏。
他盯着她的那双瞳眸,亦如流水潺潺般清亮,又如秋风萧瑟般沉寂,仿佛在安抚她:别怕,有我在。
她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骤然淡定下来,抬眸冲他晏晏甜笑。
一舞毕,他不再接受邀舞,领着她跑到就餐区,端起蛋糕与果汁,递到她的跟前。
她悠滋滋地吃着,他静默默地看着。
很快,晚宴到了下半场,傅既琛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上台致辞感谢,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把气氛烘托到全场最高潮。
顾南枝站在台下,雀跃地盯着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哧扑哧眨,每眨一下,就是一个心形状。
多年以后,她才幡然醒悟,其实,在毫无概念之前,她早已对他情愫渐生。
可那时,她还小,还不懂这种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情感代表着什么,只是凝神屏气地攥紧裙兜里的墨绿丝绒礼物盒,激动地期待着晚宴接下来的送礼环节,开始幻想傅既琛收到她礼物时,会是何等的高兴。
可是,待至切蛋糕仪式结束后,她又绝然地改变主意。
决定不送了。
因为,场内所有人送出手的礼物,无不比她的豪华万倍,名贵千倍。她的心遽然凉了半截,心底里的那种自卑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很寒酸,很拿不出手。
晚宴的后半场,她心虚地避开他,他却不停在寻她。
最后,在泳池边上的一处角落里,找到那个恹气丧丧的她。
见她脱掉鞋子,把一双光裸的小脚丫子投进池水里,他心下一慌,着急向她奔去,训斥她“秋夜水凉,就你这种体质,若是寒气由脚底入体,便不易驱除。”
她知错,俏皮地吐出舌尖,小声对他嘀咕着,说着些对不起之类的话,而后,顺理成章把一对小脚丫子放到他的膝盖上。
他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说了句真笨,便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认真将她脚上的水渍擦净,随即用大掌轻捂她的脚,待到她的脚恢复暖热后,才拾起她的鞋子,替她重新穿好。
顾南枝静默在旁,把一切瞧进心底里,眼睛渐渐生出泪意,怯生生地抬起头,问“哥哥,如果……如果我送给你的礼物,没有之柔姐姐她们送的名贵,你会嫌弃吗?”
他听完,愣了愣,笑抚她的后脑勺,温柔地说“盼盼送的,就是最好的。”
这下,轮到她懵住,黑瞳在眼眶中晃了几秒,拘谨又甜腻地从裙兜里掏出一个墨绿丝绒礼物盒,献宝一样送到他手里,娇羞地说“既琛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他没想到会收到她的礼物,惊喜之余,丝丝感动流淌滑过眼底。
打开,里面是一对竹节金镶玉古董袖扣。
他笑,问“你怎么懂这个。”
她奶里奶气解释“张嫂跟我说,你长大了,以后就是大人了,要穿正装。”
说完,眼皮子掀起又幕下,心头七上八下,想让他喜欢,又害怕他会嫌弃。
恍神间,他却已戴上那对竹节袖扣,满心欢喜地说“很配。”
还说,等盼盼到了十八岁,同样会收到他送的成年礼物。
她大喜,挽上他的肘,头埋进他的胸膛,心里甜得跟灌了蜜似的,洋溢溢又羞哒哒地说“好呀,我们一起拉勾勾,说过的话不准反悔!”
于是,她等啊等啊等,心心念念地等着。
可是,再也等不到了。
还没等到十八岁的生日,他们的缘就尽了,散了。
时光荏苒,再也回不去了。
……
现如今的他们,什么都不是。
她现在顶着这个失魂落魄样端坐在这,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顾南枝,你觉得他还爱你?
然后呢……
她不知道,她没那样觉得,只觉得整个人很乱,晕乎乎的,就像是醉了。
可是,今晚喝醉的人明明不是她,是表姐。
而她,滴酒未沾。
这又是为什么?
心,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好痛好痛,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停在剜,直到挖出一个洞来,伤口在滴血,而那块却是空的。
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他那样,牵着自己的手,走出那个扭曲黑暗的旋涡。
而她的伤,在他离去之后,早已千疮百孔,无人问津。
*
凌晨时分,静得有些怅惘。
顾南枝屈膝抱着腿,发愣地陷进沙发里,身上穿着的那件男士西装久久未曾脱去。
她一直垂着眸眼,紧紧盯着那件衣服,睹物思人般遥想着过去的那个他,心忽明又忽暗,落差感极强,起起伏伏,反反复复,让她沉沦又难以释怀。
她送的那对竹节袖扣,他是扔了吗?
应该扔了吧,那种东西,谁还会留着呢!
想到这,眼睛顷刻酸胀得厉害,她下意识眨了两下,不知为何,面前的视野渐兮变得模糊,倏地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滑过她的脸颊,滑到她的下颌,滴在那件西装袖口上。
她一呆,吓住,连忙抽出纸巾,轻揩去袖衣口上面的那滴泪痕,害怕自己的眼泪弄脏了这件名贵的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