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盛夏。
我满头冷汗的坐在驴车里,左右手紧紧攥着司琴和唐嬷嬷的衣角。
须臾之间,东面飘来一阵浓烈的水腥气,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跳着诡异的舞步正向我们逐渐逼近。
祸不单行。
西面亦是飘来一阵刺鼻的爆竹味,一队嫁娶队伍连带着新娘坐的大花轿正噼里啪啦唢呐连天的吹着,也向着我们不断靠拢。
明明是大白天,我这脑门上却沁出了一头的冷汗。
拉车的两头驴停在原地,死活不愿再往前多走一步,无论车夫老张再如何用力的抽打,都无济于事。
心中焦虑的跟什么似的,人已经吓懵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喘气都成了罪过。
眼瞅着,这两支诡异的队伍快要将我们的驴车挤兑在他们之间。
一定是撞上脏东西了!
极度恐惧之间,大家都认命的闭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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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
王府,初夏。
我正闭目坐在梳妆台前,由大丫鬟司琴梳小两把头。
耳根一动,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小姐,青懿格格和她阿玛来了,还带着一位先生呢。王爷请您现在立刻过去。”
说话的是我额娘的陪嫁丫鬟,也是我的乳母唐嬷嬷。
额娘在生我时吃了大苦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便再没回来。
我一出生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本以为额娘千辛万苦生下的嫡女会受到阿玛的宠爱。
可奈何命运弄人,我并非健全之身——两只眼睛全看不见。
王室将残疾婴孩都视为不祥与灾祸的预兆。若我投胎在皇宫大内,出生当日就会被斩杀。
不幸中的万幸,我投胎到了一个不得势的王府里头。
如此一来,阿玛没当下杀了我已是我上辈子积德,也算全了对额娘的情谊。
此后数年,我的待遇与王府中的大丫鬟没什么两样。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多年我日日等着,也等不到阿玛来看我一回。
多亏了唐嬷嬷和司琴十数年如一日的辛勤照料,我才得以在这四方小院中苟活至今。
多年来的残疾令我常觉自卑,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怯懦性格。
唯有在旁人欺辱司琴与唐嬷嬷时,我才会难得拿出主子的架势硬气一回。
因为她们对我来说,不仅是忠仆,更是亲随。
眼盲也有好处,多年来我的嗅觉和其他感官异于常人的灵敏。
很多时候,乍一见我,并不会看出我是个盲人。
我便直起身,示意前去。
司琴牵起我的手,引着我走出小院。唐嬷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青懿格格乃是我的堂姐,她的阿玛与我的阿玛是亲兄弟。
堂姐的额娘还健在,她在府中比我要自由的多,故而她常常会来王府中陪伴我。
平时这条路我不常走,非召不得出小院。
今日走在这路上,我这颗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我作为一个不受宠的格格,即使再受冷落与不待见,也常有王府御用的大夫或是太医院里已经告老还乡的太医前来为我号平安脉。
只是他们对我的眼睛都束手无策,我亦已对治好眼睛这件事感到绝望。
很快,阿玛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生真乃奇人,待见得格格,再为她细细诊治一二。”
我的心有些慌,都好多年没听到阿玛的声音了,此刻腿倒是有些发软。
缓步跨过门槛,面向诸位行礼过后。
阿玛开口道:“裕儿,今日你大叔叔不远千里为你找来名医诊治眼疾,快快去给先生细细观上一观。”
转身朝向气息陌生的那人,他身上有一股子青草香味,夹杂着几丝血腥气。
越是走向他,越是感到心中慌张。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伸手剥开我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复又探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接着他轻轻托起我的右手。
我感到被一个温暖的大掌裹挟住,不失分寸。
半晌,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低:“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随即听到窸窸窣窣婢女鱼贯而出的脚步声,顿时厅堂中只剩我们几个,安静了不少。
“小格格幼年丧母,及笄丧父。魂魄不全,空有一副好命格,却无能耐守住。”
“王爷,小格格还未及笄,是也不是?”
全场寂静。
我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
阿玛再次出声,已是克制怒意:“放肆。小格格乃是皇亲贵胄,岂容尔等肆意污蔑?”
“禅机未到,虽点不破。”
“如今禅机已到,贫道愿护送小格格前往青城山修道,倾尽全力庇佑王府一世安稳。”
他见阿玛不语,又继续说道:“小格格乃是神女转世,此神女一胎双魂,一强一弱。强者会夺走弱者所有的命格与运势。”
“很不巧,小格格是那个弱者。”
“强弱如花叶,生生不相见,此为天残根因。此障无解。”
阿玛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在桌上,似在思考着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裕儿”,令我心神一震。
“你先回你院里候着。”
我两腿打着颤,由司琴她们扶着回到了小院。
“格格,您怎么抖的这样厉害?”司琴担忧的握住我的手。
“小小姐,是不是王爷找人来给你治眼睛呀?这眼睛还有没有的治?”
唐嬷嬷只当是我多年未见王爷,胆小所致,并不在意。
她们七嘴八舌的询问着我。
此刻我脑子里一团乱麻,背后发冷,唇齿间打着颤,话都说不出一句。
我不敢告诉她们实情,木纳的呆坐在椅子上等候接下来对我的处置。
若是候着候出一道“赐死”的家法,我该怎么办?
我虽年纪小,可我也听的懂刚刚那番话,那意思总归就是死活我都不能再呆在府里了,是不?
如坐针毡的坐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没等来旨意,却等来了堂姐。
青懿格格屏退左右,快步走来蹲在我跟前。
她拿出绢帕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裕儿不怕,你阿玛是个好样的。你不去,哪儿都不去。”
“真的?!”我不敢相信,“他都说我会克死阿玛……”
“真的,王爷让我来与你说,你是正经出生的格格,既然是神女下凡那就得护佑全家,不必相信那些怪力乱神。”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瘫软在椅背上。
这濒死等待的感觉可真不好受啊。
很快,我发现堂姐的欲言又止。
我的神经又被吊了起来:“阿姐,还有何事?”
“裕儿,阿姐以后不能常常来看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疑惑的望向堂姐的脸,尽管我什么都看不见。
“那道人询问我阿玛是否愿意送我上青城山修道,说我十分有根基。”
“我阿玛不管后宅之事,我嫡母本就不喜我,便应了。”堂姐抽泣道。
“阿姐,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还能怎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额娘是侧福晋又是个汉人,在阿玛面前说不上话。”
“我没得选。”
堂姐擦了擦眼泪,嘱咐道:“裕儿,我日后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这王府后宅,风云诡谲。刀刀致命,刀刀不见血。”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这深宅大院自然是如此。
若非我今日身有残疾,亦谨小慎微。我也早就被继福晋生吞活剥了去。
“若遇危难,你就来青城山寻我,我一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我心下无比动容,我刚过十二周岁生辰,阿姐仅比我大四岁。
自己都不知未来如何,还顾念着我们的姐妹情谊。
我暗暗在心底发誓,要对阿姐好,未来长大了一定要对她好。
“阿姐,我要怎么联系你?青城山又在何处?”
青懿轻轻一笑:“你将这哨子戴在脖子上,遇见危难就吹响它。”
“那道人,也就是我师傅说,听见哨音,就会有人出现来救你的。”
说罢,我感到脖子上一凉,一个哨子已经戴在了我的脖颈上。
这一晚,堂姐是与我一道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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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阿姐呢?”
“青懿格格天不亮就出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