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官服的官差携衙役数人提着冷冽的佩刀,正走向我们。
为首的官差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我,不住的上下打量。
“这位官差,有何贵干?” 符玺向前一步,挡在我的身前。 我亦直起了腰,面向那人的方向。
“祁王府血案,四个通缉要犯,各悬赏一千两银子。其中三个要犯,经人指证,如今就窝藏在这符惕山上。” 他全身都湿透了,却右手甩出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的正是我的肖像。只是如今我妖变以后,相貌身量均已有变化。
“呵呵。有趣,甚是有趣。”符玺将绣球花整个塞入我的手中。
他从袖中拿出随身的那把折扇,展开扇面扇了两下。便足下轻点,转瞬来到那官差的面前。
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半眯着,看不出喜恶,口中却吐出冰冷的话语:“从何时开始,这符惕山中,人人都可踏足了?规矩呢?”
话毕,从符玺身旁梁上落下一人,此人正是流火。
他赤手空拳,落地便反手夺走了此官差的佩刀,佩刀被他扔出后直直钉在右侧柱子上,发出微微铮鸣声。
流火弃刀用拳,三两下便将那官差轰出了堂屋。
在雨幕中,那人半躺在地上,好半天才勉强坐起来,周围跟随的衙役帮忙将他搀扶起来。
流火抬起杀气满满的眼眸:“还有谁?”
周围的衙役都不敢轻举妄动,只那官差抹了抹鼻血,嘲讽的笑道:“符玺你竟敢袭击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
“符惕山乃青城山属地,朝廷直属。我符玺官阶亦在你之上,你今日擅闯朝廷重地,你头上这顶戴花翎和项上人头我看你是都不想要了。” 符玺残忍的笑着:“你刚刚说,要犯?”
“我的新婚妻子看上去像那年仅十二岁的模样吗?” 符玺说着侧过身,我配合的站起身,走在符玺身边,与他站在一处。
那官差此时面目越发狰狞,眼神凶狠的说道:“符公子,下官自然是拿到了搜查令,否则也不敢擅闯你这符惕山。”
“同样,我还有一个人证。他能证明,你的新婚妻子便是这通缉要犯!”
“今日是本公子的大喜之日,连当今圣上都遣人送来了贺礼。你算个什么东西,今日来扫本公子的兴。滚出去。” 符玺轻蔑的说道,并不进行任何自证。
“符玺!你是公然抗命不成!”那官差咬咬牙,站了起来。从一旁衙役的腰间抽出一把佩刀,将刀横在自己面前。
“流火。”符玺直接转身牵着我往回走,我俩纷纷转身回堂屋。
流火下一刻便冲进雨幕,继续与这官差再较量一番。却不想此时官差边用刀抵抗着流火的攻击,边开口命令随从衙役道:“将那张根宝带上来!”
等等,这名字好熟悉。
一旁的司琴与唐嬷嬷早已变了脸色,神色慌张。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一日,顾星灿对我说:“你的车夫,他就叫张根宝。”
老张,是老张吗?
我踌躇间,符玺轻叹一声:“这下你可知道,何谓恩将仇报了吗?”
我并没有转身,我将红绣球的另一端递给符玺,说道:“继续吧。”
符玺挑了挑眉,仿佛觉得我的反应不可思议,却又迅速点了点头:“流火,别让我再喊你第三次。”
此时流火已将那官差反手倒扣在了地上,官差口中仍骂骂咧咧:“符玺,你不止蔑视王法!公然窝藏朝廷要犯!袭击朝廷命官!你万死难辞其咎!”
流火立刻点了他的哑穴,将他提起来准备扔出去。
老张披散着头发,满身伤痕、颤颤巍巍的被衙役带了上来,他戴着手铐与脚铐,就这么赤足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喊了一声:“格格!”
我背对老张,浑身一震,可是我不能应他,不能应!
司琴在一旁早就红了眼眶,唐嬷嬷亦是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
老张见我毫无反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立刻转向了身旁的唐嬷嬷,他一步一蹭的走向她:“唐嬷嬷,我是老张啊。”
唐嬷嬷浑身颤栗着,眼中含泪,紧紧咬着嘴唇。司琴担忧的凝望向唐嬷嬷。
我背对他们,深呼吸着,胸口起伏不止,冷冷的说道:“今日是符公子与我的大喜之日。无关人等,请离开此地。”
“格格,我是老张啊!” 他一口一个格格的喊着,是丝毫不顾念我的安危了。
“他们将我抓走下了大狱,要我上山戴罪立功,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老张边说着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们这是都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司琴、唐嬷嬷!你们都说话呀!” 老张急着想上前与我们相认,却奈何脚链距离不够,他猛地跌倒在堂屋门槛前,趴在那儿。
他用手撑着地,抬起头,不知眼中是泪还是雨,冲着唐嬷嬷喊道:“文舫!我是阿宝啊!你忘了吗!”
唐嬷嬷依旧不为所动,但身体的颤抖已然出卖了她。
老张灰白的发被雨水浸湿,一缕缕散落在脸颊上,肩膀上。
所有的宾客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着,老张仿若看不到他们,闭上眼自顾自说道:“你们都不认我了吗……”
司琴此时已经背过身擦着眼泪,他们是在一起多年的祁王府老仆,恩义不比与我的情谊差半点。
若是此时与老张相认,我们三个都没有活路。但如若不认,老张被带走,依旧没有活路。
万分焦急之时,流火却发力继续拖着那官差往门外去。
其中一个衙役走上前,抓着老张的披散的发,邪笑着说:“既然是这老头子认错了,但他的脸可对的上通缉令,那我们就先捉拿他归案了。”
说罢故意将老张的脸砸向地面,再抬起脸,便是一头一脸的血。老张的一只眼睛都肿成核桃样。
符玺并未出手相助,他根本不会在意老张的死活。
我的手却颤抖不止,眼眶微微发酸。心中咚咚直跳,我在想是不是赶得及在礼成以后去救他……
正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的头皮瞬间就炸了。
“阿宝……” 唐嬷嬷终于还是忍不住,三步并两步的走向老张。
“喔?你们认识?” 那衙役阴恻恻的问道。
流火猛的停住了步子,那官差满口鲜血的疯笑起来。
雨还在落,一滴滴砸在唐嬷嬷的脸上,她的发都湿了,她红着眼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呀!” 说着她跪着,捧起了老张的脸。
曾经,她以为她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后来了解到他在家中已有妻儿,便与他保持了距离,这逃亡的一路上,老张为了我们丢过魂、被山匪割过喉。
尽管我的一面之词道破他已出卖了我们的行踪,但当亲眼见到他再次出现竟已是伤痕累累、枷锁加身,唐嬷嬷还是顾念起了昔日的感情。
“文舫,你终于认得我了么?” 老张咧开嘴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阿宝,我自然认得你。可你不能攀咬格格,这里没有格格。只你与我两人躲藏在此。” 唐嬷嬷的眼泪滑落进了嘴角,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如何唐嬷嬷都极力想撇开与我的关系。
老张的脸刹那间惨白如纸,伸出手指指向我的方向,被唐嬷嬷一把握住并且截断了他的话头:“你糊涂了么?”
她抬头对那衙役说道:“只我们俩私奔后藏匿此处,没有格格,祁王府的血案也不是我们犯下的。我们顶格也只犯了仆役夹带私逃之罪。”
衙役冷笑着用刀背拍了拍老张的肩膀,问道:“是么?”
老张浑身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眼神变得凶恶起来:“扯到她便不成了,对吧?”
“要审案,去别处审。”符玺突然出口赶人,流火便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都是你们逼我的……” 老张的眼眉带着狠厉,嘴角却紧紧抿着。
他的上半张脸看上去带着滔天的恨意,而下半张脸又夹着压抑与不舍,看上去扭曲异常。
电光火石间,我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我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望向堂屋外的院子。凤冠流苏在我眼前碰撞,眼睛触感微凉。
唐嬷嬷背对着我,一柄泛着银光,小而精致的匕首直直没入了唐嬷嬷的腹中。
唐嬷嬷望着这柄匕首,再顺着匕首望向老张颤颤巍巍的手,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珍珠:“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老张的双目血红,手抖如筛,气喘吁吁说道:“我跟着你出来,却莫名其妙成了逃犯!我在泉斛村就意外发现我们已经被通缉了!”
“可你们呢!你们都知道,却瞒着我!你们一个个的孤家寡人,了无牵挂,那我呢?你们为我想过吗?!我还有老娘,婆娘和儿子!我成了逃犯,你们可想过他们的处境该当如何!?”
“我原想戴罪立功,我就算一人身死,至少保我全家太平!”
“可待我回到家,我的老娘已经被流言蜚语逼的上吊自尽了,我的婆娘也在家投了井,而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转而老张双眼怨毒的瞪着符玺,手指着符玺:“已经被他抓上了山!”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回到家,老娘和婆娘的尸体都已经长蛆了……我打开门,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若是那天你不叫我赶车,我就算死在王府中,我的家眷还能得一笔抚恤,她们能好好过下半辈子。我们全家都不会惨死!”
“衙门告诉我,只要上山指认兰裕格格,便帮我来找我儿子。可是你呢!我给过你机会了,你就是不肯帮我一起指认她!她分明就是兰裕格格!化成灰我都认得!”
“因为她,因为你们!我的家没了!”
“你个天杀的,到底把我儿子藏在哪里了!” 老张癫狂的冲符玺吼道。
“他已畏罪自尽。” 符玺轻飘飘的回答道。
四个字“畏罪自尽”,彻底点燃了老张,他竟猛的抽出了唐嬷嬷腹中的匕首,挺身站起向我们走来。
或许是因为他对符玺毫无威胁,竟无人阻止他一步步挪进了堂屋。
唐嬷嬷却翻身抱住他的脚踝,哭求道:“阿宝,是我的错,与他人无关!那日,我不该叫你赶车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老张大吼一声,泪与脸上的血混在一起:“我兢兢业业几十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命运如此对我不公!到头来,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终究是家破人亡了……”
他突然脱力跪倒在我们面前,掩面放声哭泣。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动的了符玺的一根手指,此时此刻,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我几乎要站不稳,司琴从一旁上前扶住我,紧紧掐住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冲动。
我瞪着空洞的双眼,开口道:“来人,去救她!”
却没有人应我,我扭头对符玺央求道:“大喜之日,见血不吉利。你快,喊人去救救她。”
符玺并不答话。
唐嬷嬷紧紧抱住老张的脚踝,不愿老张靠近我一步。她的腹中不断涌出鲜血,血水蜿蜒合并雨水,在院中石板上蜿蜒……
我再也顾不得所有的这一切!什么交易,什么买卖,什么所谓的一场戏!
我的手松开了抓着的红绣球,撩开凤冠前的流苏,取下霞帔,提起裙摆,跑过老张身侧,直直失重跪在唐嬷嬷身侧,喊道:“唐嬷嬷!”
随着我这一声呼唤,那衙役与官差都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我能感受到周遭的妖物蠢蠢欲动,唐嬷嬷的血勾出了它们的欲望。
我抱住唐嬷嬷的头,她仰面对着我,她的口鼻中也涌出血沫,这匕首有毒!
原来人在极度恐惧时,是会癫狂般发抖的;原来人在极度悲伤时,是流不出眼泪的。
“唐嬷嬷,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我还未共享喜宴……”我语无伦次的说着,双手抖的不像样子。
“让符公子保护你……”唐嬷嬷断断续续的握住我的手,胸口起伏异常。
“唐嬷嬷,你别说话,我找人救你,我这就救你……”我眼眶发酸,我的喉咙发酸。
“你既已与符公子拜堂……便是符公子的夫人……答应我,留在这里……他能保护你……你便又有家了……”唐嬷嬷使劲握着我的手,她努力睁大着眼睛,却仿佛慢慢在失去焦距:“答应我!”
“我都听你的!你别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终于哭嚎出了声,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已经没有家了,嬷嬷你不要走!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 我感受到她生命的急速流逝。
我慌不择路的将她抱起,紧紧的抱住她,将她冰冷的脸贴在我的脸旁,渴望留住她在我的身边:“我再也不跟你犟了,不要死!我什么都依你!”
“跟符公子,好好过日子……” 她贴在我耳边喃喃道,“小小姐……”
“我在那边……一样会……守护着你……” 唐嬷嬷语毕,断了最后的气息,手臂猛地垂落在地。
暴雨磅礴,我呆呆地抱着她,坐在地上,瞪着空洞的双眼。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发出轰隆一声雷响。
“符公子,看来这女人确实就是逃犯张根宝与唐文舫指认的兰裕格格。你的窝藏罪,今日在座宾客也都是个见证,任你再如何辩解?” 那衙役说着,向我靠近走来。
符玺此刻神情肃穆,命令道:“关山门。”
“是!”四面八方竟传来许多的回应。
“符玺!你要干什么!”官差被流火从背后用刀背勒着喉咙,满嘴是血,仍嚷嚷着。
而此时四周宾客也开始变得慌乱,纷纷从座位上站起,往这里张望着。
那衙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时,我旋身将唐嬷嬷护在胸前。
我利落的抽出避水剑,反手使剑刺向他,剑身十分柔韧。它顺着我的力度,从他的背后弯了半圈,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避水剑的剑身从上至下散出一抹雾蓝色的光晕。
“扑通——扑通——” 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渐渐的慢下来。
我毫不犹豫抽出避水剑,而那衙役失重倒地,血从心口喷射而出。
我左手跪抱着唐嬷嬷的尸身,右手紧紧握着剑。雨水已打湿了这一身刺目的喜服,我的心亦已彻骨冰冷。
当萧商羽赶到时,他在暴雨瓢泼中见到的正是周身溢出浓重杀气的我。
周遭宾客纷纷尖叫着喊着杀人了,场面混乱异常。
忽然我感到背后有锋芒的剑气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