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手中的龙齿微微发着隐隐白光。这城隍庙门口黑风滚石滔滔不绝,吹的我头有些疼,便只得退到门槛内,继续等候着。
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见滚滚黑雾之中显出那白无常的身影。他见我在门口等候,三步并作两步的飘至我身前来,说道:“快迎我兄弟二人进去,今日事多迟了片刻。”
我赶紧伸手将两扇朱漆大门往边上拉开,还想着这门缝是不是略小了点,不知他们能不能过去。
我都还没看清楚,一阵阴风已拂过我的脑袋,两位无常使这就已经进了门内。外头又如昨日那般,留着几排身着白衣黑发的亡人在门口肃穆的列着队。
见状,我也连忙跟着他们屁股后头,就往城隍庙里闯。黑无常立刻转身对我道:“记得关门啊。”
“喔。”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只得回身去将庙门掩上,再回头早已不见他们哥俩的身影。
待我进的城隍殿内时,两位无常使已分站在城隍大人左右两侧,三位神只正六目庄严肃穆无比的核对着那玉册上的内容。
我紧挨着在洛城身侧坐下,洛城则低声对我解释道:“无常大人正与城隍大人核对名单呢。待他们确认无误,我们便可在自己负责核对的部份,签上自己的大名。”
我有些尴尬的低声说道:“可是我不会写我的名字……”
洛城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如今是魂魄,只需动动念头,那名字自然就会出现,不信,你试试看。”
说着她递给我一张白纸,我狐疑的看看她,又看看白纸。在她鼓励的眼神中,我尝试在心中默念:兰、裕。
这白纸上竟渐渐映出了“兰、裕” 二字!
见我一脸惊奇,洛城略一思索便对我说道其中缘故:“亡人在死后六个时辰便会由无常大人前去勾魂,那时候这亡人便叫‘中阴身’,它们便已具备‘五通’神通。”
“也就是:天眼通、宿命通、他心通、漏尽通与神境通。”
“这‘五通’我昨日听那钟大人提到过。”我不由自主的接过了话茬,等待着洛城的下文。
洛城见我饶有兴致,便越发仔细的解释道:“当凡人去掉了肉身,就意味着被动的已经破了‘我执’。‘我执’便是对自己的肉体凡胎的执着,通过这份执着又跟着演化出无尽私欲与妄念。”
“这‘天眼通’就是指:‘看透,无我执’的心境。‘宿命通’则是指:‘能观三世因果’,了解今生缘由,不再生出许多固执。”
“而‘他心通’顾名思义就是指:能知悉对方所想。‘漏尽通’:则代表能断尘缘烦恼。”
“最后一通‘神境通’便是指:行为无障碍。比如当你有肉身时,便无法穿墙遁地,但只有一缕魂的时候便可无拘无束。”
“你如今是一缕生人魂,所以只能拥有‘神境通’的能耐,这‘意念显化’便也是这‘神境通’的范畴。”
洛城话毕,我这才在脑中有了系统性的概念。原来这活人与亡人,还有如此大的差异与讲究。
今日仿佛十分顺利,很快城隍大人便一挥手,洛城与众人便纷纷掐了一个手诀。再见那桌上的“城隍牒”纷纷闪出白色光芒,齐刷刷的回到城隍大人的手中。
此时白无常召唤出生死簿,无风自翻至某页。
城隍大人提起毛笔端端正正在土地神的最后签下自己的大名,钩撇竖捺间尽显风骨。我很是艳羡。
两位无常大人见已完成“销户”流程,便很快告辞,化作两团旋风直冲殿外。
“诸位辛苦了。”城隍大人丝毫不拖堂,大家闻言纷纷旋身消失在原地。
最后仅剩下洛城与我,她对我说:“走,去你要住的小院看看,城隍大人还要去符惕山上将你的肉身带来呢。” 果然当我抬头望去,那高台之上仅剩城隍像端坐,早已不见那城隍大人的身影。
我点点头,便随着洛城向殿后的小院子里走去。依稀听见背后有些许稀稀疏疏的声音,便回头看了一眼。
原是那扫帚又开始自主打扫了起来,那便是城隍大人的偃术啊……
洛城熟门熟路的推开一扇门,挥手间已点亮了油灯。这是一间简洁的厢房,仅有一张床被与一个矮柜。
“你这几日便住在这屋子,已打扫过了。我就住在隔壁土地庙里,白日一般我都会在这里帮忙。水和日用品就在这柜子里。”洛城一边说着,一边向我展示着一些常用品。
我点点头,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洛城姐姐,你平时不用管辖自己的土地吗?”
“每日我会有一个分身化作凡人在这城隍庙里帮忙的。只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了,兵荒马乱的,所以城隍大人才想找人来帮帮忙,能把我的时间释放出来。”洛城转身将纱被递给我,“你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带你熟悉下白日里你要做的事情。”
“另外,你要知晓你只有三日的时间。”洛城严肃道。
“三日?”我不禁疑惑道。
洛城见我一脸迷茫,又耐心解释道:“城隍大人只会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无学习偃术的天赋,就不会再留你在此处。”
“此地白日是凡间的城隍庙,过了子时则阴阳交替,化作阴差土地办公之所。”
“如此阴阳交界的城隍殿,凡人若无灵力护体,入夜后则会撞到许多阴司间的鬼差大人,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不日丧命。所以务必要抓紧时间修习。”
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是需要通过一场考验才可留下来的。
“不过,我的奶娘明日是最后一日守灵,我……” 我有些犹豫不决。
洛城见我脸色有异,淡淡说道:“亡人心中若有不舍,会影响轮回转世。你若真念着她好,便要真正放下,才是对她真好。”
我点点头,再也不提这些。
告别了洛城后,我便坐在床边。这床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城隍殿的后门。那殿内点着一盏盏橘色的酥油灯,格外凝神静气。
月光从窗外斜着洒进来,我趴在床头,夏日里的微风拂面,闻着香火气,我慢慢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缓缓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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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大人。” 洛城刚准备出城隍庙,便在半路撞见了城隍大人。
城隍大人身后跟着那轿子,轿子无人抬着,就这么跟着她无风自行前进。
“大人,这是兰裕的肉身吗?”
“嗯。”城隍大人挥挥手,那轿子便凌空直直往里飞去,“安顿好了?”
“是的,大人……大人,您这还是第一次要主动留下人来帮忙。” 洛城抬起眼眸望着眼前追随的城隍大人,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只是这位大人平时十分淡漠,却不知为何对兰裕仿佛多了许多人情味。
“洛城,我与她三百年前有一番故交。”城隍大人的思绪飘向很远的地方,双眼渐渐黯淡下来,“那是一场人间炼狱,连我当时都只想着要逃离。”
“大人,连您也有怕的事情吗?”
“本官原以为世间之事自有因果,今生果皆有前世因。而她在那一场浩劫中,以自身教了我一个道理。”
洛城立在月下,静静等着城隍大人的下文,等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善念不问因果,善行必有善报。”
“只是没想到,再见故人,她已成了这副模样。”
“所以,大人,您是对她发了善心吗?”
“洛城,你们这些土地都是本官游历各方带回的。这城隍殿受我主宰已逾数千载,秉承的一直是一颗赤忱道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此等龌龊之事,我定不能轻轻放过。”城隍大人渐渐在衣袖中捏紧了拳头。
“您是指……?” 洛城皱着眉头问道。
城隍大人却只摆摆手:“恐怕我这城隍庙也是护不了她的,只能尽快交付她一些术法。但愿她能在此与地府那些人打好交道,日后兴许能救她一命。”
“洛城,别打听,你只管做好本官吩咐的事就好。” 城隍大人伸手摸了摸洛城的头顶,露出欣慰的目光。
洛城亦是浅浅一笑:“是,大人。”
“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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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仿佛是担心我的眼疾不便,早早就过来帮我一起洗漱。
当我一早醒来已回到自己的肉身中,眼前还是那一片漆黑。腰间已系上那红线缠绕的行气鸣,我摸了摸,发现其中并无铃铛,看来的确只有灵力才可催动它发出风铃响声了。
等我们从小院走回城隍庙时,已有好些早起的香客前来敬香,真是香火鼎盛。
我这三日间的任务,便是每日更换这各殿中的鲜花、水果,同时擦拭供桌。
洛城为我一一介绍在城隍庙中白日里在城隍庙里帮工的凡人伙计们,太阳下山前都得每日归家:林嫂——她约莫四十多的年岁,每日中午她都会提着篮子来送午饭。
刘伯——他约莫六十多了,从道好些年了,每隔两日便会来坐堂解签,今日他恰好不当值。
吴大娘——茹素多年,算是半个在家居士,她每日都会步行前来入口处分发香烛贡品。
另还有些洒扫庭除的居士,不再赘述。
洛城主要负责采买与记账,还有一些阴状事宜。若我能留下,这阴状便会交由我接手。
“阴状?” 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新名词。
洛城抬手遮了遮大太阳,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香客,边走边说道:“凡活人去官府击鼓鸣冤,那是告阳间的人。若是阴人告阳人,或者阳人告阴人。这就是所谓的‘阴状’。”
“那些亡人在特定的时辰,如:午时——尤其是正午,阴阳交替之时,他们是可以进的城隍庙里来的,会在殿内焚香告状,那便是阴状,城隍大人也是要亲自受理、审判的。”
“这阴状现下也是许许多多,分门别类。白日里记录下来,到了夜里还得根据辖区分给各土地,去核查走访一番,是个细致活计。”洛城说着将我引入殿与殿之间的屋檐下,避一避这高悬的艳阳。
我好奇道:“那这亡人不是应都被拘在地府之中吗?怎的还能随意出来吗?”
洛城叹了口气道:“入了‘城隍牒’的亡人,若是要出来则需拿着地府的赦令。但凡是拿了赦令来的,那必然是有极大的冤屈。”
“若是未入‘城隍牒’的亡人,七魄在死后因一些原因,留恋人世,则会变成了孤魂野鬼。若是他们前来告阴状的,也是十分纠缠的。”
“如此这般,甚是可怜。若是连死去都无法放下的事,一定是极伤人的经历才是。”我说着,抬起头望向永远无法看见的天空,感受着日光的温度。
洛城侧目望着我,在这一瞬,她仿佛明白了城隍大人说的那句——“善念不问因果”。
我在此处对普通饭食并没有食欲,匆匆喝了几口水便孤坐着。洛城本就无须用这俗物果腹,便与我一同回到了城隍殿中。
入殿后洛城便走开去忙,我则安静的坐在侧面的案桌后,心中默默背着口诀,时不时提气尝试、练习。
正当我专心致志时,一个稚童的声音在我跟前响起:“姐姐,你知道在何处请香吗?”
我被他的声音打断后,立刻回过神来:“啊,我这就有的。你先拿着,过会去功德箱扔一个铜板便好。”
他伸手接过我递过的三支清香,无意中我碰到了他的手指。触感冰凉,令我在这大夏天的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我并不能看到他的模样,只能感受着他的气息在涌现。
他在蒲团上认真的三跪九叩,随即将三支清香插入城隍殿的香炉中——当他插入的瞬间——我忽然浑身一震,发现我的魂魄不自觉的已脱离了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正歪在椅背上打着鼾,而我眼前的这个稚童模样的亡人正跪拜在蒲团上。
他的双眸漆黑,却闪烁着狂怒,约莫五岁左右。身上衣不蔽体,露出的身子与下身皆是血肉模糊,全然辨不得是人样。
从进门处一直蔓延到城隍大人像前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我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意识到这是来告阴状的亡人。
殿外艳阳高悬,闷热难耐。殿内仅我与他,却被沁在那刺骨冰水中,不得解脱。
此时他缓缓开口道:“苏杭殷氏,特奉地府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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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告阴状,即是人或灵体,将自身冤情、不公平待遇,通过文疏述写下来,向阴间的城隍爷、东岳大帝状告。
待神灵查明后,通过阴律为人或灵体讨回公道、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