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殿。
白磬臣稳稳横抱着青懿一步步走进殿中,滴滴答答的血顺着蛟尾一路延伸进来。
泉瑶已被敖钦遣回去琉璃殿中,守着毓曦。
——若是毓曦与青懿真是双姝魂,那青懿濒死时,毓曦势必一定会有巨大的变化。
白磬臣将青懿放在地上后,敖钦便抬起双眼示意他出去。
敖钦没有说话,阴鹜的眼中闪着他读不清的意味。
白磬臣心领神会,转身刚准备离开,忽然脚步顿了顿,背对龙王大人开口低声问道。
“叔父,若她醒来,她……还会记得我吗?”
敖钦低声道:“记得你,也不再记得你。”
白磬臣闻言抬脚便走,没有停留。
——无论记不记得,她都是自己的。不是吗?
敖钦仅一个眼神,便在龙王殿中布下星罗密布的结界。
龙宫今晚的烛火摇曳不止,如有劲风拂面。
白磬臣心知,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再不相同。他退出殿外后没有离开,而是转身守在门口。
——他要第一时间见到她。
——他要确保,她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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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殿内。
敖钦旋身显出应龙真身。
巨大的龙身将青懿渺小而苍白的肉身,层层叠叠卷在正中,并遮盖的密不透风。
他顶着一对水牛大小的凶目,紧紧盯着怀中少女,张口便先粗暴的将自己的修为先渡了些许给她。
一阵白光窜入青懿的五官,同时她的肉身随即不自觉的颤动起来,仿佛承受着极剧的威压。
眨眼间,少女的额头竟又生出一角!
催生额角,对敖钦来说并不难。
他的目光下移。
蛟尾已断。
很好,磬臣的确够狠。
这说明他是真的爱她。宁可行此逆天之事,也要为她保命。
断尾之伤,其实并不那么容易被养好。
这也是他不能失去泉瑶的一点——唯有鲛人皇族的血肉,能愈百病。
敖钦撇开这些胡思乱想,清了清心神,在心中默念起古老的禁术心咒。
应龙真身随之缓缓张开背后那双肉翅,其又一次将少女苍白的脸颊遮盖了起来。
目光所及,整个龙王殿内都是应龙巨大的龙鳞与交织缠绕的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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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殿。
“毓曦,毓曦!你怎么样了?”
泉瑶见毓曦忽然从床上撑起身子,侧躺着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焦急万分。
连忙扑上前去。
“你别吓娘!”
泉瑶急的直掉珠泪。
她刚被遣来看着毓曦,便见到了令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毓曦呕血不止,其中不乏些许血块。
鲛人嬷嬷们一个端着盆子给她装血,一个直接割腕用血给她续命,另一个则跑去请龙宫的太医……
众人四散忙碌,一时间殿内混乱不堪。
只有泉瑶双目呆滞的跪坐在床边。
她知道,女儿的时间就要到了。
——泉瑶,这盏灯能将毓曦的魂魄给藏住。
她望向手中这盏鲛人宫灯。
这盏宫灯的皮乃鲛人皮,而宫灯芯则为鲛人烛,能收鲛人魂,且永世不灭。
毓曦剧吐完一阵后,稍微平缓了些,喘了几口粗气。
只是显然是出气的多,可进气的少。
鲛人嬷嬷割破的手腕便立刻凑到毓曦的嘴边,鲛人血顺着她的口角流至腹中,可还是毫无作用。
片刻后,她竟躺着就开始往外口鼻冒血……
泉瑶心痛的发疯。
她用力拨开那些人,趴在床前,双手胡乱擦着女儿脸上的血。
眼睛酸胀无比,泪已流不出来。
她不断将灵气渡给毓曦,妄图使她好过一些,如此仍是徒劳。
毓曦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握住泉瑶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动作。
“……娘……别替我……难过……”
“我……从不后悔……做你的女儿……”
“只是可惜……托生为龙女……”
“……这下就好了,等我……等我行……菩萨道……”
泉瑶头痛欲裂。
她身子微颤,摇着头,涕泪滂沱:“别说了,毓曦……求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娘会救你……”
毓曦松开手,缓缓朝着虚空中伸出手。
“怎么……观世音菩萨……还不来……接引我……?”
“毓曦……他会来的,你睡一会儿,啊?好不好?”
泉瑶靠着毓曦苍白的手,泣不成声。
怪自己!为什么非要逼她!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她都一定要保住毓曦!
见女儿如此惨状,她恨不得替代她去受这些苦。经历此番变故,如今的她心中有的仅是舐犊之情。
毓曦双目微闭,这一回竟开始叫唤起来。
“娘,我好痛……”
泉瑶已然急疯了:“哪里痛?哪里?你告诉娘!”
此刻,她心中已经很确定,毓曦与青懿确属神女双姝魂,否则女儿绝不会承受这般煎熬。
龙女是神女,取丹后即便神力泯灭加之断水绝食,徘徊濒死边缘也应是慢慢香消玉殒,如今这般惨烈的景象,怕是敖钦那边已经开始了……
逆天改命,是禁术中的禁术。
毓曦眉头紧锁,紧闭着双眼,满头冷汗,已然痛的说不出话来。
泉瑶心中焦急,手中紧握着那盏鲛人宫灯。
——爹,娘,哥哥,姐姐,你们要保佑我,顺利将毓曦的魂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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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殿。
禁术已被开启。
整个殿顶上空笼罩着一个缓缓流动的八卦阵。
敖钦轻而易举的完成了前面简单的两步——额角再生,断绝蛟尾。
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记忆再造。
远古禁术中最为逆天改命的,也最为艰难的,便是记忆再造。
因为这“记忆再造”,并非仅造青懿一人的记忆。
而是再造所有与毓曦、青懿相关联人的回忆。
敖钦提前给磬臣与泉瑶服下了自己的血,他们方可不被篡改记忆。
噢,还有计蒙,他也会保留记忆……无妨……反正本就也没想瞒着他……
敖钦将自己大半的修为,通过尖锐的龙爪指尖伴着应龙之血,凝聚神力注入青懿的额头正中。
他先要替她换血。
因为蛟血与龙血极为不同。
蛟血属阴凉之物,而龙血则滚烫炙热。蛟血与龙血的分别,只一眼便能辨的出。
为避免龙血将其身体灼伤,敖钦必须要先注入修为与神力保她肉身才行。
随着龙血不断注入,青懿的五官开始缓缓冒出几丝血沫,整个人显得痛苦异常。
敖钦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蛟血,一旦流到体外,遇见应龙真身便会化作烟雾袅袅。
——看来,她与龙血融合的还不错。
——我猜的没错,她就是神女的另一魂。
如此想着,敖钦深吸一口气,继续加快滴注的速度……
青懿,我的好女儿。
你可一定要顺利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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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
我,孤身一人茫然的站在一片苍茫雪地上。
这里。
是哪儿?
我。
又是谁?
低头看看自己,伸出苍白透明的手,仅身着一件单衣。
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去。
深深浅浅的脚印忽然出现在眼前。
我赤足踩到这脚印上,雪竟一丝都不冰不冷。
踏着这条脚印,我走了好久好久。
四周没有一丝风,漫天的大雪纷飞,我也不感觉冷,亦不觉饥渴。
脚印尽头,背对我立着一个人。
我停住了脚步。
他闻声转过身。
这是一个青年人的模样,身着一身道袍,仙风道骨。
可我并不认识他。
“你终于来了。”
我瞪着清澈而又迷茫的双眼,并不答话。
“你是在太清观中修炼千年的一条蟒蛇,名叫青懿,如今已成功渡劫化蛟。”
“此番奇遇,你亦有化龙的机缘。”
“只要你将前尘往事尽忘,今日过后,你便是南海唯一的龙女。”
我毫无反应。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向我迈出一步,我紧跟着后倒退一步,却发现后背居然被见不到的什么给顶住了,再迈不开步伐。
“我叫商羽。”
“这里是当日你的护心鳞,将我的最后一丝心魄护住后,凝造出的幻境。”
他渐渐逼近我,我别开头有些微微的紧张与抗拒。
直到他近身立在我的身前,伸手抚了抚我头上的雪花。
我如遭电击。
虽然我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可这种熟悉感让我眷恋。
我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半点温度也没有。
不知为何,我的眼中蓄满了泪,颤抖开口:“你我是不是很亲近的人?”
他好像忽然变得很高兴,嘴角浅浅笑起来显出两颗梨涡。
“无论你记不记得我,我都会永远守护你。”
“我想告诉你的是……”
“去吧,去应劫,去化那真龙。”
“万事有我。”
我见他要与我诀别的模样,连忙伸手抱住他,并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别走。”
他没有回抱我,反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青懿,你要勇敢些。”
我抬起眼凝视着他的长相。
我总觉得他是我很重要的人,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笑着将我的手掰开。
紧接着,一阵北风呼啸。
他的身体刹时化作片片雪花,被风袭卷着纷纷飞上天际,我慌乱伸手竟抓不住分毫。
心中瞬时像缺了什么,双脚发软,跪坐在地上。
不多时,一道炫目的光芒由万尺高空疾速凌空劈下,径直窜入我的胸口。
先是钻心的痛。
我用力捂着胸口,头向下深深埋入了雪中。
冰冷的雪将我的头整个掩埋住。
等等。
冷?
我抬起头,望向手,手上竟再非那苍白透明的颜色,而是呈现健康的光泽。
身着单衣的我环抱双臂,忽然觉得瑟瑟发抖起来。
回头张望四周,来时的脚印已全然消失。
大雪纷飞的天地间,仿佛又只仅有我一人。
脑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画面。
两个十四、十五岁的少男少女边啃着梨,边练着字。
胡乱纷飞的纸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每一张,都写着,青懿。
青懿。
是我的名字。
我的泪涌了出来,从小声抽泣,变为嚎啕大哭。
我不想将你忘记……
小道士。
我不想化龙!
我只想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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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殿。
敖钦正施法到一半,忽然见青懿颤动不已,眼角沁出许多珠泪,落在蟠踞在她身上的应龙鳞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
她整个人极为抗拒,颤动万分,好似下一刻便要醒来。
怎么回事?
敖钦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予理睬,继续凝聚神力。
青懿开始不断在口中喃喃道:“我……只想救……你……”
敖钦闻言冷笑,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这一瞬,一道炫彩的光芒由她佩戴的骨戒上窜入她的胸口,将她的心守护了起来。
敖钦大惊!呼吸都停滞下来!
这是……
上神心魂?!怎么可能!
难道天宫已经洞悉了这一切?!绝不可能!
禁术已过半,现下绝不能终止。
只能赌一把了!
敖钦把心一横,今日不成,便是死路一条。
——老天爷,我敖钦求你,给南海一条生路!
他的手中紧接着,爆发出耀眼的白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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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蹦蹦跳跳的牵着一个美丽妇人的的手,举着一盏灯。
“娘,这灯真好看。”
“青懿,这是龙宫鲛人烛,你身体中也有一半鲛人血统。”
美丽妇人的眼中闪过几丝哀愁,转瞬即逝的被掩埋在甜美的笑容中。
“你带着灯笼去找计蒙哥哥吧,他最喜欢与你一同看灯了。”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嗯!”
转身往前跑去。
美丽妇人掩嘴,克制着心中情绪,转身冷脸离去。
这,是我吗?
这,是我娘吗?
可我毫无印象。
我踉跄转身。
在我的背后,展示着另一幅画面。
一个少女半人半蛇的模样,正松弛慵懒的盘踞在一个英俊男子的双膝上。
他手捧酒杯,仰头喝下一口酒,接着径直吻住少女的樱唇。
春光无限。
下一刻画面变幻。
还是那个少女,她撑着伞,盈盈立在山下。
山雨连绵。
远处冒雨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
头顶雨披,双手握住后背竹篓的双肩。
这,也是我吗?
这两个男子,又是谁?
我再转身,可忽然从四面八方围来的……
竟都是如此两幅景象!
我踉跄后退。
我究竟,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