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碰撞,玻璃震动,布莱克的声音也随之颤抖:
“我没有特意调查,只是碰巧认识一个在纽约的人,就发了封电报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据说她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叫她‘黑少女(black maiden)’。您应该很清楚,大众取的绰号通常都是带有嘲讽意味的,不可能是什么好意思。20年来,她结了四次婚,又经历了四次丧偶,每次都穿着黑色的丧服,以未婚少女的身份回归,所以被称为‘黑少女’。当然,光是这些就足够让人非议了,但她之所以受到媒体关注,还有另一个原因。”
菲勒蒙看着正在喝酒的莉兹。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莉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
“是她丈夫的死因。她的四任丈夫都是纽约的名人,而且都死于非命。因为这段过去,她有很多化名,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但是,有人记得20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纽约时用的名字。”
菲勒蒙颤抖着手,将杯沿贴近嘴唇。黑色的液体划过喉咙,发出最后的呜咽。甜蜜而苦涩的遗言。
“阿玛瑞利斯。”
甜味深深地渗入脑脊液,腐蚀着神经元。
即使记忆力没有菲勒蒙这么混乱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餐桌上发生的一切。
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菜肴依次从他面前经过,每次都会配上三四个长度不同的餐具,杯子里也斟满了新的酒。菲勒蒙甚至放弃了数自己吃了多少道菜。
他的舌头被裹着糖衣的油脂覆盖,很快就尝不出任何味道了。食物就像展览品一样,只有颜色,没有任何印象。
菲勒蒙无意中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莉兹,她反问道:“你知道osmogenesia吗?”
“osmogenesia?”
“也叫做‘圣洁之香(odor of sanctity)’。”
菲勒蒙从未听说过,摇了摇头。
“这是用来形容某些基督教圣徒身上发生的奇迹的表达。”
“听起来不太干净。”
“没错。因为这个奇迹只发生在圣徒死后。神奇的是,一些圣徒死后,尸体散发出的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浓郁的花香。”
“这故事真可疑。”菲勒蒙尖刻地回答。
“真的吗?相关的记录有很多,跨越了不同的时代和地域。教廷甚至专门将这些显现奇迹的圣徒进行了分类。”
“这就是盲点所在。感官很容易被欺骗。某个被追封为圣徒的人死了,那些想要赋予其特殊意义的人们产生了集体幻觉。就算说他们看到了圣光,大家也会相信的。”
莉兹笑了。
“巧合的是,根据古以色列的葬礼习俗,尸体确实应该是香的。他们用裹尸布包裹尸体,防止臭味散发,然后在上面涂抹香油。或许,‘圣洁之香’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她一副自圆其说的样子,菲勒蒙忍不住质问道:“所以呢?你突然说这些像亚瑟才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家餐厅的异国情调的装潢,还有这杯陈年葡萄酒的香味,都和涂抹了香油的裹尸布没什么区别吗?”
“你在抱怨我的品味?”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你是对的。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是在骂我吗?”
“你还是一样,对别人的看法很敏感。我怎么可能说你不好呢?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是异乡人,而你是局外人。”
“听起来意思差不多。”
“是啊,你总是否定文学的价值。亚瑟则恰恰相反。”
“而你总是保持中立。”菲勒蒙坚定地说道,“现在,我该听听你的想法了。”
莉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开口之前,服务员收走了盘子、杯子和餐具。
在他们倒上新酒,放上一盘只有一块肉的菜肴之前,他们默默地对视着。
用餐期间,菲勒蒙心中的疑虑不断膨胀。
起因是他想起了布莱克的话,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疑之处。他短暂的喜悦荡然无存。
莉兹没有明确目的的模糊措辞,不透明的内心,微微颤抖的声音,以及摆弄食指的习惯,这些曾经让菲勒蒙感到兴奋的因素,现在都变成了不祥的预兆。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莉兹拿起餐具,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菲勒蒙也赌气似的用刀叉把软塌塌的肉塞进嘴里。甜得让他想吐。
“如果有两个词,它们就绝不可能拥有相同的含义。这是我的想法。”
“即使它们的字典释义相同?”
“即使相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菲勒蒙保持沉默。
“因为另一个词的存在。当两个相同的事物存在时,就会产生对称点。就像镜子的两面,看起来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这是哲学?”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美学吧。”
虽然语气强硬了一些,但她依然使用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模糊措辞。比起亚瑟,她更糟糕,从来不给出明确的答案。
“嗒。”
短暂的思绪被盘子和叉子碰撞的清脆声打断。菲勒蒙回过神来,看到莉兹正反握着餐具,注视着他。
“你觉得伦敦怎么样?”
“怎么样……我的第二故乡吧。”
“第二?”
“没什么,只是说错了。所以呢?”
“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能清楚地看到这座城市的怪异之处。比如,这道菜。”她用叉子叉起几乎没动过的肉。冷却后凝固的糖浆像雪一样纷纷落下。
“这是伦敦最好的餐厅做出的主菜,但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然而在伦敦,没有人会抱怨这样的食物。除了一个例外。”
菲勒蒙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