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身材窈窕,即便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裳,头上也没什么首饰,然而乌发雪肤却显得如出水芙蓉似的鲜嫩。
刚进来时,李大人还以为又是一次贿赂呢,人在官场,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不是贿赂钱财就是贿赂美人儿。
李大人算是清廉的,府里也有两个下属送的美人,不过这种美人可不是在外面抛头露脸招摇的粉头,至少也是被自家认了义女义妹,才能往外送。
此女容貌竟不下绝色,李大人刚要摆出义正严词的态度,毕竟这收礼也要分人,自己信得过的下属送来的自然能收,然而云州情况复杂,他刚到此处,就收下美人儿,还不知要给这些商贾付出什么代价。
李大人一开始的确是这么以为的,看到海夫人又不那么确定,毕竟若是真献美人,哪有带着自家正头娘子干这种事的,都是男人们私下搞这些。
可瞧见这美人容貌,李大人也难免心神一荡,还以为海家真这么不讲究,海夫人认义女给上峰献美呢。
然而这美人儿一开口,却说是自己点绛阁的东家,又让他糊涂了几分。
司公子道:“大人,这位东家您别看生的柔弱,却是个巾帼英雌,也是我们商行联合会的肱骨,卫娘子虽只是做胭脂水粉的生意,却几乎垄断了半个云州,来云城的商旅,谁不知晓点绛阁是我们云城第一的胭脂水粉呢。”
“司公子谬赞妾身,妾身再折腾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比得上司公子,生意做到大江南北,都做到了暹罗国呢。”
“你们这一番对着吹捧,倒把正事放一边了,好婵儿,你快饭菜放下,咱们啊,都饿了。”
海夫人表现得像个做东女主人似的,招呼着:“李大人,今儿就是家宴,您千万别见外,这孩子别看生的像是在富贵窝长大似的,整治的一手好菜。”
“李大人在京城,什么没吃过呢,不过是尝尝咱们云城这山野风味儿。”
卫婵将托盘放下,便亲自到了茶:“客人来到,先品香茗一杯,此乃羽客醉流霞。”
李大人是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正经宴请,这女子也不是叫来助兴的粉头,心中倒是稍微安定下来,只冷眼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李大人是正经科考出身的进士,自然也有些酸儒文人的气息,一听这名头,就来了兴致:“羽客醉流霞?这是什么茶,可从来没喝过,老夫记得,这诗是出自钱起的诗?”
“正是呢,这茶是咱们云城老山本地的茶,是妾身上山时偶然发现的一株百年茶树,烘出来的茶居然味道十分与众不同,很是醇厚,妾身思来想去也不知取什么名字好,便化用了这句诗,叫羽客醉流霞,请您尝个鲜。”
被子里的茶呈深琥珀色,还带着兰花的香气,李大人嗅了嗅:“你们这是用兰花窖藏了?能沾染这么些兰花香,可不容易。”
“大人果然见多识广,的确如此,窖藏了不少,成了的却只有两三斤。”
“这茶虽不是什么名品,却不好做,只有大人您来,卫娘子才舍得拿出,寻常我想跟她要些吃吃,竟是一个茶叶沫子都不给我。”司公子凑趣。
李大人品了一口,的确茶味儿醇厚,丝毫不涩,顺滑的很,加上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就算不是什么雨前龙井、六安瓜片的名品茶,也分毫不差了。
“好,好一个羽客醉流霞,茶如其名,这诗本是赞紫茶,如今用在这茶上面,真是茶如其名,茶如其名。”
卫婵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婢女上前呈上四干果盘四鲜果盘,还有两壶酒,一个乃是甜白釉瓷一个是水晶壶。
“大人,这酒一壶是咱们云城本地的老烧头,一壶是妾身自酿的酒,还未曾取名,都已温过,您先喝着,妾身还要去看看菜。”
说罢,盈盈福身,就退了下去。
海大人亲自斟酒,端起酒杯:“李大人,您来云城,下官也没尽尽地主之谊,如今借着这丫头的东风,下官敬您一杯。”
一时间推杯换盏,还有下酒的蜜饯和花生,看着并不打眼的小菜,李大人却吃着很是惊奇。
“这花生竟不是白水煮,嚼着香脆,虽是乡野小食,却也不错。”
“这是椒盐的做法,也是卫娘子琢磨出来的小吃食,登不上大雅之堂,请大人勿怪。”
卫婵领着婢女来上了凉菜,一共也是四道:“夜雨剪春韭,仙苗寿日月,藕隐玲珑玉,冰盘荐琥珀。”
李大人一看,笑道:“卫娘子,你这些菜品实在也讲究,起的名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且让老夫尝尝。”
他诶了一声:“这不就是拌韭菜,油盐枸杞芽吗?这道藕隐玲珑玉倒是不曾吃过,甜甜蜜蜜,里头还有糯米?”
“确实是拌韭菜和枸杞芽,可大人想想,这枸杞乃是延年益寿的仙果,枸杞芽自然便是仙苗了。”
“好,虽是老菜却是新吃,你这菜味道没的说,这油盐枸杞芽回味香醇,比起一般行店做的,别有一番滋味,不错。”
自然是不错,卫婵这种做法是公府的做法,寻常的枸杞芽只是焯水后用盐香油拌匀,但公府为了更好吃,用的油是跟二十多种香料一起炸过的,香料的味道都融了进去,自然好吃。
菜好吃,名字也好听,李大人是个文人,就少不了一些文人的毛病,喜欢排场,可这排场却不能是土豪商绅那种没底蕴的炫富,给人家烤一整只猪上来,或是弄点什么熊掌猴脑的,既要有排场,又得风雅,低调的同时又要隐隐透着奢华。
就比如底层农民能想象到,皇家有钱,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煮猪头肉,皇帝老儿用金锄头。
对付这些文人,奢华到让一般人看不出来,曲高寡和,才和这些文人的心意呢。
‘雪沫乳花盏’、‘荔子鲥鱼’、‘黄橙调蜜煎’、‘玉盘杨梅肉’、‘宋嫂拆烩鱼头’、‘春盘碧涧羹’、‘金齑玉鲙’,每一道菜都是诗句命名,李大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若是平日,他必定会觉得有些故意卖弄的嫌疑。
可这些菜,只有几样是老菜新吃,好些菜李大人则是见都没见过,吃也没吃过,基本是新做法,好吃又好听的美食,就算是李大人这样挑剔的人,此刻也挑剔不出来了。
卫婵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了桌:“这最后一道菜,便是这道人间至味是清欢,主食妾身做了菰米饭和槐叶冷淘,都是家常的的菜,大人试试看合不合口。”
“好一个人间至味是清欢,老夫却要尝一尝。”这道菜是一碗汤,表面乃是一层浅绿,里面零星能见几个白丸子,汤很是清淡,几乎一点油脂都没有,那些绿绿的菜叶是莼菜,入口滑嫩,而汤味道仿佛是极淡,却及其鲜美,丸子是鱼丸,一个个攒出来像是白珍珠,毫无腥气,入口弹滑。
“这,竟然是,莼菜?”李大人奇到,云城临海,却在秦岭之北,莼菜却只长在太湖、西湖,距离此处可是千里之遥。
卫婵一笑:“这就要多谢司公子,妾身说想要做一道至纯至淡又融汇人间鲜味儿的汤,他便不远万里叫人连夜从杭州买来,用冰盆保着鲜,可算是在您来之前赶上了。”
李大人叹道:“这句诗出自东坡先生,乃是人间有味是清欢,娘子却给了一字,人间至味,真是狂妄至极,可老夫品了这莼菜鱼丸羹,倒是顿时理解了娘子的意思,如此一道鲜美至极的汤,却不见半点油花,更不见用鸡来吊汤味,怎么能不说是人间至味呢。”
“风雅,风雅,的确菜如其名,此汤清淡,却是人间至味啊。”李大人拍手叫好。
卫婵与梁承慎司公子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妾身做的都是乡野小食,全仰仗菜品新鲜,取个诗句名字也不过卖弄之嫌,李大人吃着觉得还不错,便是给妾身十二分的脸面了。”
这话倒不是自谦,卫婵的确整治一手好菜,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庖厨,她很取巧,这里面根本没有功夫菜,像鸡豆花、佛跳墙、桃仁鸡、鸭方这种需要几十年手艺的菜,她做不来。
而且她想过了,这些菜虽然名贵,可李大人在京城小白楼,蟠楼这种正经行店,未必没吃到过。
“卫娘子太自谦了,这一手饭食,老夫看就算是京城的小白楼也不如你做的,娘子就算不做胭脂水粉的生意,做这风雅宴,也定然能赚的盆满钵满。”
“是啊,这孩子素日鬼点子不少,可对于经商的生意经,却一点就透,我们两夫妻的孩子,竟是没一个能比得上这孩子,下官总说,这孩子若是男儿,就算不比不上陶朱公管仲,也定是一个可造之材。”海大人捋着胡子,严肃的脸上,罕见的露出笑容。
卫婵做的饭菜好吃,酒也酿的格外香醇浓烈,这也是她使了心机的缘故,时下因为粮食原料的问题,想要酿造高纯度酒,就要大量粮食,还要蒸馏几次,酒才会香醇。
她这酒跟市面上也不同,是特制的浓酒,也不指望这个赚钱,不过做了几瓶,留着招待李大人用。
“哦?”李大人吃着菜,笑眯眯的,却并不接话。
梁承慎跟司公子对视一眼,梁承慎道:“李大人,司公子今日呈上的计划,并非是云城商行联合会真正的方案,咱们请您来这,也是想跟您说说此事。”
李大人哈哈两句:“小侯爷啊小侯爷,你这可是露出马脚了不是,老夫就说这无事不登三宝殿,一顿饭就想叫老夫徇私,可没那么容易呢,既然是家宴,何必要说公事。”
这老狐狸,分明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一直在打太极,梁承慎有点着急,他为人处世其实并没有谢怀则那么圆滑,谢怀则虽然内里很冷,但能屈能伸,对需要自己帮助的寒门弟子是如沐春风,对扶持看重自己的充满感激却不卑不亢。
梁承慎,还是太过着急了些,卫婵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海夫人则是笑着打圆场,叫卫婵又说了几道菜的典故,算是把暂时冷场的气氛回暖了。
“小侯爷跟云城商会掺和到一起,这云城商会,侯府莫非也掺了股?”李大人开口问。
梁承慎神色一凛,却没想到,李大人忽然在大家都放松的时候忽然问话。
“大人,小可说实话,此事家父并不知晓,是小可想要做一番大事,不过嘛,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小可没什么出息,就算想拿中转司的肥差也得先有银子修码头才是,小可没那么多银钱,不过小可倒是受人之托,来办此事。”
“受人之托,莫非是京城的哪个大人物?不会又是什么皇商曹家之流?”李大人状似无意。
梁承慎摇头:“皇商家哪里能指使的动小可,不过那人身份小可不能透露,她是个妇道人家不便露出名号,可若不是背后金主,小可去哪搞这么一栋宅院,还弄这么多值钱物件去?”
李大人隐晦的瞥到哪水晶樽,算是默认了梁承慎的说法。
“你们不把话说清楚,本官是很难办啊。”
这便从老夫改成了本官,卫婵看向海夫人海大人,海大人还在愣神,海夫人却微微向她颔首。
卫婵抿抿唇心中到底还有些激动慌乱,然而她强行压住,微微一笑:“大人,海大人小侯爷还有云城商会的代表司公子一起请您,并非是搞什么钱权交易,私下贿赂,只是想大人听听我们的法子,给云城商会,一个机会。”
“既是说公事,白日司公子为何不在会议上说,这样说岂不是公盐当做私盐卖?”
“大人赎罪,因为我们的法子有些,嗯,惊世骇俗,实在不便叫旁人知晓,才迫不得已用此下策,不过大人放心,若是叫我们云城商会经营这个中转司,不仅能给云城给朝廷缴纳更多税款,几年内还能解决国库燃眉之急,如今跟羌奴战事正酣,打仗,毕竟是需要银子的,打几年下来,国库空虚朝廷岂不元气大伤,可我们若能解决此事,大人可就是大临的功臣,陛下焉有不重用大人的道理,小可听说,当初陛下要出兵,大人也是主战派。”司公子说的慢条斯理。
李大人神色慢慢变得严肃,敲了敲桌子:“莫要卖关子了,有什么好主意,直说便是,这里是你们的地方,并没有外人。”
司公子将眼神看向卫婵。
李大人一愣:“怎么,难不成竟是要卫娘子为本官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