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衣衫褴褛,还丢了一只鞋,脸上尽是哭痕和泥渍,双眼无神,手一直在颤抖,虚弱的就好像大病初愈。
一开始他挤在上层人多的地方,因为这里有食物的香气,温暖的地毯,干净的水,鲜艳的光。这是他熟悉的。
但他还是无法待下去。因为他试图靠近的那些衣着光鲜的人都躲着他,用异样的目光瞥视他,无意识地驱赶他。而那些食物他也根本无法触及。他们只给消费了它们的人提供。再加上穿着制服在走廊大厅间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目光让男孩想起学校检查纪律的主任。温暖的空气吸引着男孩,冰冷的人情。
男孩只好来到甲板下。这里舱室昏暗,空气中充斥着机器运转的轰隆声和工人劳作散发出的汗水的味道。这里肮脏,混乱,但却热情。他在这里得到了水和食物。这里的工人不赶他,不骂他,还试图跟他搭话。他们的声音充满惊疑和热情。
“喂,从哪来,乳娃娃?”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崽崽?”
“你父母呢?没事可别往下面跑。”
“我看他不像是正经上船的人,有人通知上面吗?”
一开始,他真的想回答,想告诉这些叔叔,‘我的父母被杀了,我在逃亡;我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但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他只好再次逃开。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一种恐惧,他不想让那些拥有奇怪目光的人找到他。
……
当太阳从海平面落下,明月升起,上层甲板真正热闹起来。人群聚集即兴,吵闹声甚至盖过了大海上波浪的声音。在一个偏僻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偷上船的男孩孤独地伫立着。他只是想上来透透气,没有别的。
在这里,他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能感受到海风的寒冷。寒冷和恐惧一样让人颤抖。他靠在围栏边,伸出头就能看到下面漆黑翻滚的海面。男孩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之前的景象都只是梦中虚构想象出来的。
而如果他从这里跳下去,就能从噩梦中醒来。迷茫的男孩对这个突然萌生的想法信以为真。他攀过围栏,双脚半悬空的踩在围栏外的台阶上。然后,他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跳下去就会死。
可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听到船尾发出了一声炸响。紧接着,在欲望中沉醉的人群开始尖叫,客船的警报也被拉响,在夜空中凄厉地啸叫起来。一群人从灯光闪烁的歌舞厅和泳池内狼狈地涌了出来。
绝望压倒了一切。男孩想,它们还是追到这里了。不,要赶紧从梦中醒来。男孩再次面对大海——这一次,梦境压倒了现实——朝着脚下汹涌的波涛和不见底的深渊迈出了一只脚。
……
爆炸是从船尾的一个包厢中传出来的。
这之前,充斥包厢的只有美酒和艳舞。年轻放荡的公子哥靠坐在昂贵的沙发上,欣赏着几位美艳女子跳舞。公子哥眼神高傲,透露着无视一切的张狂。
这是属于他的派对。船上请的人都是金融与时尚圈的宠儿。他们年龄相仿,或者说趣味相投,能在这远离管制的大海上释放狂野的本性。不过鲜有人知道他来海上的另一个目的,为了躲避仇家。
他之前的鲁莽行为得罪了别人。本以为这次也能花钱了事,但没想到对方是根硬骨头,决心要搞他,甚至听说还不惜花重金雇了什么公会的杀手。所以他跑到海上来避避风头,雇了一群要价不菲的专业保镖。
他给这群粗汉好吃好喝,还允许他们进入这间包厢,享受花天酒地。公子哥内心虽然厌恶这些人打扰了他放纵欲望,但为了性命也只好忍下。
眼下,他被其中一双充满肉欲的眼神击中,正准备起身加入那性感的派对时,一个易拉罐似的圆筒不知从哪里滚落到昂贵的印刻着土耳其古老游牧民族图腾的地毯上。
倏然间,还没等谁有所反应,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闷响,从罐子中喷发出的烟雾便以沸腾之势充斥了包厢。紧接着,一道黑影闯入了烟雾。
在尖叫和挣扎声之余,可以听到几声清脆如鸟鸣般的声响。卖弄的舞女们惊慌地逃出了包厢,却唯独不见公子哥和他的保镖们。
十几秒后,鸟鸣和尖叫便都消失了。一个女人的轮廓从渐散的烟雾中大步走了出来。她身着贴身的湿式潜水服,身材挺拔,大腿长而粗壮,肩膀宽阔;头部罩在潜水帽下,潜水镜后的眼神如鹰般凶狠锐利;她手中握着致命的武器,消音管上还沾着刚刚喷溅出的鲜血。
她刚走出两步,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烟雾中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手臂的主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
女人看也没看,降下枪口便直接扣动了扳机,动作顺畅流利的就好像拔出一棵污染了自家果园的杂草。
她走到门口,将枪丢向身后,然后手伸进潜水服,从胸前的叉口中拿出了另一个罐子扔进了烟雾中。罐子的包装下,一个数字开始倒数。她踢开大门,走进无人的长廊,在火光升起的一瞬拐进了侧边的通道。
尖叫和警报顿时充斥游轮。
女人一边走,一边褪下了潜水服。她后背肌肉丰满,布满疤痕。她快步走进卫生间,打开水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防水塑料袋。塑料袋中叠着一件白色礼服。
女人一边忍着嫌弃,一边粗鲁地套上礼服。她重新回到廊道中,拽住一个匆忙收拾好自己值钱物件,准备逃命的女乘客,不紧不慢地问,“有口红吗?”
惊慌的女乘客都没想起抬头看她一眼,扔下一个红色盒子,便转身向尽头的楼梯慌忙跑去。
“啧啧,有钱就是不一样。”女人打开化妆盒,一边走一边用不怎么熟练的手法给自己补了补妆。她没有上楼梯,而是从侧面出口钻出去到了中层甲板。她很不喜欢头顶那如菜市场一般的吵闹。她快要走到船头时,一个水手从身后叫住了她,“女士?”
“啊,我迷路了。”女人转过头,自然的露出不像笑容的笑容。
“快从这里上去,前面有梯子,这船……也许要沉了。”水手紧张地催促着。
“有这么糟糕吗?那我的那些东西……”
“想想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你的那些行李重要吧!”水手露出鄙夷的神情,天知道他一路上听了多少这种话。
“恩,貌似很好选择。”女人点了点头。
“没错。”水手正准备拉女人走,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喊:“小心!”
其实不用水手喊,女人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盖住了头顶的月光。而下一秒,她便意识这坠落的东西不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
可能就在那光芒闪烁的一刹那,让她抓住了那双无神的,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双眼。这眼神几乎和当年的她……女人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只希望还不算晚。
……
轮船渐渐停了下来。火已经被扑灭,但轮船下沉的趋势却已无法停止。船长已经向海上搜救中心发出求援,并通过海事通讯卫星向周边船只发送了sos求救信号,现在正带领船员指挥客人们依次坐上救生艇。虽然就上救生艇的次序多有争吵,但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庆幸的表情。
得救了。太幸运了。我没死啊。
而在等待的人群外,围栏旁,一个沉默的小男孩旁边,那个身着白色礼服的高挑女人却是满脸怒容。
“啊,我救了你一命,连声谢谢都没有的吗?”她的牢骚或抱怨并没有得到回应,反而是有一些富贵妇人回过头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而且还在小声嘀咕‘瞧那个人对那孩子多凶,肯定不是亲生的’之类的话。
女人气的想把那几张油腻的用手雷堵上,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
一台半人高的服务机器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用机械般的声音询问受惊的人们需不需要喝热水或者咖啡。女人冷冷地瞥了一眼银灰色的机器,但还是从里面拿了一杯温水。
服务机器人又走到男孩身前。男孩一听到那机械的声音,身体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没有力气,但是仍试图踢开身前的机器,像个耍脾气的孩子。女人眼神敏锐,在那双眼睛后看到了恐惧。她的眉头锁了起来。
“你怕它们?”女人问。
男孩突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只能点了点头。机器人消失后,他的颤抖才渐渐停下。
“真不巧,我也是。”女人说着,不耐烦地捋了捋那并不合身的连衣裙,心里抱怨这种衣服的确不适合直接套在身上,让她有一种穿着紧身衣的感觉。“为什么?”她接着问。
这冰冷沉静的语气与那些故作关怀的声调完全不同,甚至让男孩吃了一惊。他斜着眼,小心打量女人的侧脸。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就好像她只是在随便问一个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这反而让男孩有一种冲动……“它……杀了……杀了我的……”
“捋顺舌头再说。”女人蹲了下来,盯着男孩。
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生气地回答道,“它,杀了,我的,父母。”
女人又盯着男孩的眼睛看了一会,接着缓缓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远处,接着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说,“真不巧,我也是。”
男孩第一次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黑暗的天空,清澈透亮的星辰和月亮,随风飘浮的薄云,还有在他身边穿着一身白色礼服的女人。这礼服穿在她身上实在太不合身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但她说‘我也是’,也就是说……
女人将喝了一半的水递了过来,嘲讽地笑着。“你嘴唇干的就好像刚从沙漠回来,小子。”
她叫他小子,不是孩子。他接过水,大口灌了起来。他早就口干舌燥,肺如火烧了。
“你一个人?”
男孩默默点了点头,将水瓶扔向了大海。只是一瞬,它便在海浪中消逝无踪。和我一样,男孩想,很快便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真不巧,我也是。”女人说。
男孩突然想笑,但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的单衣已经破破烂烂,还跑丢了一只鞋,裤子上有几道不知被什么划出的破烂条口,就和他的人生一样。女人从海员那里要来了一件上衣,披到了他身上。
温暖。
垂降绳索边的船员朝女人摆着手,催促道,“女士,快带着你的孩子来这边,快!”
女人点了点头,朝救生艇走去。男孩低下头,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女人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男孩伸出了一只手,说:“要一起吗?”
男孩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伸到眼前的这只大手。他仔细看。这只手不像其他女人的手那样光滑,反而很结实,手指根生着死茧,完全不像一个女人的手……而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这邀请,或者说,期待?
女人故作生气状。“还会耍脾气,啊?老娘还真就习惯一个人。”但她没收回手,继续挑衅地对男孩说,“喂,再不过来,这船可就要沉了!”
听闻这半带命令的严厉语气,男孩突然哭了,就仿佛压抑许久的悲伤和恐惧关不住了,只能释放出来。泪水滚滚滑落他风干的脸颊。
但是,他的脸上却挂着笑容,尽管非常苦涩,但那肯定仍是笑容。“真,真不巧……”他学着女人的习惯呜咽着说,“我……也习惯……一个人。”他抓住了那只手。
从这天起,男孩和女人,开启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