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三明今年六十了,因为早年南蛮子的缘故,县里像他这么高寿的不多,像他这样身子骨健壮的更不多。
“爹,那小舒庙祝说去庙里拿钱,该不会……”
鲁森担忧地看着那布满皱纹和深褐色老年斑的脸,后者面皮松松垮垮的,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
“应该不会,进门先烧香,去后院拿了银子画押就走,他不叫你,你就别回头。”鲁三明拿起烟袋嘬了一口,又接着说道:
“我看,他既然要做善事,就不会厚此薄彼,咱们虽说住在城里,有个营生维持着,到底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即便比放粮食的利高些,应该也低于其他地方。”
鲁森忐忑地点点头,心里仍是不安。
往年有困难时,他们都是在土地庙,城隍庙,河神庙三家之间对比,看哪家要的利少,就找哪家周转。
其实单论利钱,明面上三家都一样,不一样的是借完钱给神明的添的香火钱。
这方面的数目,庙祝说随心,其实是有暗示的。
就导致借一笔钱,还没用就得先还一部分,实际上拿回去的钱,低于借到的金额,但利钱是按画押上的数目算。
将军庙里。
舒阳接待完第一个来借钱的小贩,被对方的问题雷的里焦外嫩。
一边使唤刘海写借钱不需要额外交香火钱的牌子,一边心里直犯嘀咕:他么的,九出十三归都整出来了。
这群放高利贷的神。
我来这儿的使命,难道是打击神明非法放贷?
真是见鬼了……
撒旦都不干这活。
刘海的字迹很丑陋,但却让人感到无比兴奋,怀着忐忑心情来借钱的鲁森咧着大嘴,根本合不上。
再问了利钱之后,更是红光满面,激动的手印都摁糊了,不得已又重写一张。
心满意足地称了五两银子,鲁森千恩万谢的走了。
负责写字据算帐的白眉啧啧半天,皱眉道:“小舒啊,你说你怎么不会写字呢?字都不会写,将军要你有什么用?”
舒阳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糟老头子,忽然升起恶趣味:“将军说你会做青霉素,让你做一批出来,他有用。”
白眉像是被施加沉默一样,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愣是发不出声音来。
“他有没有说让我搓个核弹给他?”
好半天,白眉才愤然吐出这句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嘴里嘟嘟囔囔:“吃你几顿饭,我还干活了,你居然跟我要青霉素?”
紧接着就是难懂的话:溶剂菌体,精制和纯化,蒸馏之类。
六嫂听不懂,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外面来借钱的人也跟着傻笑起来。
粮仓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默默搬粮食的江流儿看大家都笑,他也扬了扬嘴角。
在他记忆里,去庙里借钱借粮的人,都是弯着腰,满脸苦笑讨好,眼里的光从有到无,最后沉着脸离开。
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这里的神,也不一样。
晴天总是不会持续太久,晴了几日,地面才干,天气又开始阴沉,酝酿下一轮的风雪。
刘海看到账簿上刘一虎的大名时,瞬间红了眼,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冲进西屋,怒视着正在剪脚指甲的舒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见庙祝哥哥一脸懵逼,刘海顿时消了气,是的,他那么忙,一定不知道刘一虎家来借粮食。
愤怒化作委屈,刘海难得地抽抽嗒嗒哭了鼻子,从他见过爷爷之后就没再哭过了。
“我在借粮食的账本上看到了刘一虎的名字。”
“你闲着没事看那个干嘛?”
“白眉老头说让我学着记账。”
刘海想着是白眉放的粮,连爷爷都不叫了。
虽然白眉也很讨厌爷爷这个称呼,但刘海私底下还是愿意叫他一声白眉爷爷的。
收了收脚,把指甲包起来,舒阳把油灯放远了一些。
也就是修行后视力变好了,不然这种光线下剪指甲是很危险的。
带着刘海来到灶台,祥林嫂正忙碌着,她得做五个人的饭,江流儿守着火,一脸心疼地看哭鼻子的刘海。
三个人在灶火前坐着有点挤,不过胜在暖和。
刘海撅着嘴,感觉委屈的要命,刘一虎家挨饿他高兴还来不及,偏偏白眉给放了粮。
“六嫂,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哈,你觉得在你最难受的时候,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六嫂揉面的手为之一顿,然后轻快地答道:“死了好,死了轻松,不受罪了。”
刘海从江流儿怀里扬起头,不解道:“为什么?”
“其实每个人经历的事不一样,就像当年我被半卖半嫁送进贺家,起初我是不愿意的,差点一头碰死,那个时候觉得不能给祥林守着,活着还不如死了。后来贺老六对我还不错,又有了孩子,又觉得活着也挺好。”
六嫂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心里的意思表达出来,只好揉面擀面慢慢琢磨。
舒阳看着懵懂的刘海,温声道:“人活在世上,总会有难过的时候,觉得还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但只要你坚持过去,也许就是不一样的世界。
回头再想想,当初的难处,比死还煎熬的感觉,也就那样。”
“但借给他家粮食,不就是帮他们渡过难关吗?”刘海听得云里雾里,总感觉对方在骗小孩。
“你真傻,真的……”白眉靠着门框,嘿嘿直笑,谁说借给他粮食就一定是帮他渡过难关的呢?
六嫂弯腰擀面总感觉不对,心道:坏了,冲我来的!
江流儿慢慢加着柴火,轻轻抚着噎气的刘海,从这个人畜无害的庙祝哥哥身上嗅到了坏人的气息。
但,并不讨厌。
蒸汽升腾,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时不时响起笑声,夹杂着小孩子恼羞成怒的叫声。
云烨坐在前院的房顶上,淡淡抿了口酒,眉梢上挂着笑意。
小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