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百姓对红灯神官的观感很复杂。
他会因为蛮人在夜里随手抓挂红灯的人家一只鸡,而屠杀那个蛮人整个部族,又会对白日里备受劫掠的人族视若无睹。
很多人都说他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无条件站在人族这一边。
而且好男风,整天抓青壮小伙子淫乐。
普通百姓都在暗地里咒骂,悔恨自己请了这么个邪神。
但那些世家大族和当官的读书人却三缄其口,从不对红灯神官做任何评价。
就连迂腐的老儒生,也默默低头叹息。
表面看上去,他们像是慑于红灯神官的淫威,不敢开口。
其实只有他们清楚,因为红灯神官立的规矩,多活下来多少人。
在没有规矩之前,蛮族杀人抓人是不分白天黑夜的,按他的规矩,家里夜间挂了红灯,蛮人就不能再对这家人出手。
直接把蛮人动手的时间减掉一半。
至于抓的那些青壮,短暂的在台上转几圈过后,便赏下大把银粮,足够一个村的人吃两个月。
而且还可以得到一块免征令,一年内免除蛮人在该地抓人杀人的权限。
红灯舒阳的香火能推行如此迅猛,实力直逼真君,也正是因为这个。
百姓被迫祭拜他,连蛮族也要遵守规矩。
舒阳站在翠微山山顶,脑海中消化着来自红灯化身的记忆。
许多事,与他自己做的没有区别。
或许不同的,只是态度而已。
不过也因为这个,他才知道云烨那狗东西在自己身上留了多少暗手。
也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了如指掌。
“这回,你还说自己是贞洁烈女吗?”
充满自嘲的一笑,像是嘲笑自己无能,没办法救下江南的人。
又像是在嘲笑云烨装模作样,死活不肯说自己没有肉身的事。
“我不干净了……”
低眉轻叹,舒阳只把太虚镜摆在身前,闭眼悟道。
有些血,哪怕是被迫沾上的,也终归是沾了。
但那些逼他的人,凭什么可以高高在上俯视他?
心神沉浸于天地,微风拂动耳边的发丝,在脱离江南之前,云烨提醒他,既然要闹,就闹大一点。
他记得,有人曾对他动手,想要引他化道。
现在色域魔主几人正在赶来,他索性把引他化道那人也一起叫来,正好热闹。
神仙有神仙的打法,何必殃及凡人?
倘若没有这些巫王和大巫,大唐铁骑,未必不能守护人族。
舒阳闭上眼睛的下一秒,三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翠微山。
为首的色域魔主鼓动魔气遮天蔽日,木芒巫王袖袍一甩,绵延数百里的翠微山地动山摇,地底下似乎长出了什么东西。
眼见竟是要将翠微山直接带走。
另一位巫王不紧不慢地摇着鼓,苍凉荒芜的气息在鼓声中弥漫,仿佛他身后连接着开天辟地之时的蛮族部落。
一道可怕的目光,正静静注视着摇鼓之人,随时会借他的身体降下伟力。
他已经是巫王,是蛮族十二大部落里顶尖的存在,连他都要摇鼓请来存在,只有一位,那就是合道前的——巫祖!
舒阳对这些视若不见,专心感悟着自化身处得来的一切。
感生命渺小,天地之无情。
感山河破碎,杀劫四起。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蛮族与人族,谁有余,谁不足?
蛮族与人族的厮杀,得利者是谁?补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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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灵洲,南海东部。
此处离岸千里有一仙岛,岛上祥云缭绕,佛光普照,各种奇花异草,古木参天,这在西灵佛国倒也常见。
唯独岛中有一片竹林颇为不凡,竹身青翠欲滴,枝叶却闪动紫光。
竹林中有白衣少女于金刚宝石上结跏趺坐,纵是双目闭合,亦可见其神采非凡。
蓦地,她睁开双眼,闪过一抹为难之色。
略作思量后,站起身,抽出净瓶中的杨柳枝,朝东方连挥三下。
然而不待她再挥杨柳枝,虚空中有一身影闪出,恭敬道:“菩萨有礼,奉我佛法旨,来请菩萨前往铁林山听法。”
“观音…领命。”
缓缓叹了一叹,她自整法相,随来人往西飞去。
翠微山。
木芒巫王正运转神通,使巨木自地底长出,托着翠微山离去。
转眼间这山已离地百丈,惊的山下百姓呼儿唤女,四散奔逃,更多的人则跑去云侯庙,求神明显灵。
正当他们失声求告之际,西南方忽地神来一条绿莹莹的杨柳枝,接连挥动。
第一挥,巨木停生,无法再上升分毫。
第二挥,山体如岳,无穷重力滚滚来。
第三挥,压塌巨木,轻飘飘严丝合缝。
三挥之后,翠微山重新落地,安稳不动。
山下百姓喜极而泣,拜谢云侯。
白眉拿着特制的喇叭朝下面喊话:“喂喂!云侯不在家,刚才出手的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家拜谢观音菩萨!”
正随使者西去的观音菩萨顿住云头,回头东顾。
隔着万万里之遥,有人喊着她的尊号,拜谢活命之恩。
“菩萨,诸佛还在等着。”
听到催促,观音默默垂首,云头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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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山,长生观。
观内钟声悠悠,仙气环绕,一众弟子正盘坐观内,听真君讲道。
只是长生真君往日里讲道,不说每每霞光天降,地涌金莲,却也是如清风拂面,令人神往。
今日却是干巴巴的,毫无一点意味。
太虚镜神光横空出世后,长生真君便不再开口,只是望着某处虚空出神。
虚空中有根洁白的骨头立在那里,不被外人所见。
远处自己亲手拔起的山峰地脉被截断,他自然心有所感,默默起身,招来法宝。
只见他头戴紫金冠,脚踏登仙履,身披无忧八卦袍,宝玉仙带束腰间。
三缕青须飘颔下,手握玉麈背负剑,一步踏出天界外,大显神通战巫王!
刹那间,道台上真君腾空而起,长生观一众弟子多少有些茫然。
好在自有几个金丹境的弟子安排大家守好山门,并未乱了阵脚。
同样的一幕,在几处与太虚镜有关的仙山道场各有相同场景上演。
或堵门,或谈经论道,亦或者把臂同游,总归是绊住了这些人。
这一切都没有超出云烨的预料,在给出这件至宝的时候,他早已想到会引起巫王魔主的疯抢,但除了对舒阳真情流露,也属于有意为之。
他知道太虚镜非比寻常,隐约关系到道祖与佛祖的谋算。
而后知后觉的蛮族,则想要借舒阳的魔念红灯神官参与进这场谋算内,所以才抬举红灯神官。
即便没能参与进去,他们也赚了一枚魔种,怎么都不亏。
但云烨送出至宝,恰到好处地打乱了他们徐徐图之的克制。
或许色域魔主三人不会对任何人说出那枚小钟的存在,但他们突然下手,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暗中勾连的那些人不得不跟着动手。
明面上他们是为太虚镜,为舒阳动手,但只有色域魔主三人知道,他们是为了那件至宝。
这场由长安城夺权埋下半截秘术的隐患,酿成了江南百姓的剧痛,又因这劫云遍布因果,一点点烧向高高在上的神佛。
五洲之内,处处劫云笼罩,埋下一层层看不见的阴霾。
天外天,十数位仙人巫王,妖圣魔主,佛陀真君各有战场。
天境边界,一僧一道正静静关注着界壁,以防有人法力神通打歪,流向五洲大地。
他们就站在那里,于混沌中斗法的一众大神通者,却无人可见。
“人族气运太盛,只是略微压制,便有如此迅猛的反弹,看来天宫不能再拖了。”
“他们自愿以己身镇压人族气运,又有文圣筹谋奔走,哪怕重开七次,人族大兴,依旧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有天宫就还有希望,巫妖两族,还有一线生机,这方天地,也还有一线生机。”
这两人并没有开口,淡淡交流声却在界壁处,如同自言自语般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