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刘燕子走的车又臭又闷，一向身体不错的她晕车晕得手脚发麻。
    她不记得那天的车开了多久，再清醒时，她已经被带到一个村子的工厂里，关进小木屋。
    和她一起被关，有三个女生。
    大家哭哭啼啼到后半夜，不知是谁主动询问了大家的名字，她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有人是被拐，有人是被骗。
    只有她，被亲生父亲卖。
    那天晚上大家得知她的情况，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坐在最边上的女生，小心翼翼挪到她身边，低声安慰她：“别伤心。”
    她不伤心，她只是失望。
    她满脑子都在想，她被卖了，她妈妈知道吗？林与青怎么办？
    她和林与青的设计还在参赛，会被选上吗？她是不是没有机会穿上那件衣服，作为最后一名模特，走上t台了。
    她熬了十八年，从刘家庄熬到京都，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名气，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想将妈妈带出牢笼，她可自己却被笼子的主人卖给了另一个主人。
    她好不甘心啊。
    她不是燕子吗？为什么一直找不到春天。
    那天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着又清醒。
    她梦见七岁前，妈妈送她去幼儿园时，每次都是叮嘱她，乖乖听话，放学等着妈妈接她回家。
    她还梦见林与青，那时她刚走完一个大秀t台，结束时，林与青抱着一束小飞燕花，恭喜她完美走完t台。
    当时她还有东西没收拾完，抱着花匆匆往后台赶，林与青叫住她，和她说：“别急，我在这儿等你回家。”
    回家。
    多温馨的词。
    她七岁之后的家，早已稀巴烂。
    不过幸好，老天爷让她遇见了林与青，她有了最好的朋友，有了一个新的、温馨的家。
    所以她不能死，也不能就这样待在工厂一辈子，当听话的孕母，生了一个又一个。
    最后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她决定，她要逃跑。
    借着清晨的初阳，在微弱的阳光中，她在那密密麻麻的木墙上，笨拙地写下——
    燕子，燕子，不要被驯化，要勇敢。
    为了逃跑，她做了很多准备。
    她假装听话，假装乖顺，和工厂的人打好关系，捧着他们说话。
    然后她遇见了吴青青。
    借着吴青青的身世，她很快让吴青青答应帮助她逃跑。
    不过不幸的是，在逃跑前，她被迫怀孕，周围的人对她看管更加严格。
    她有想过把孩子生了再跑。
    但她看见过孕母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的模样，她不敢赌。
    最终，她找好了机会。
    在一次产检后，故意摔坏早就磨烂的铁链。因为一直以来乖顺的表现，看管她的人放松警惕，没了及时换新。
    那天晚上，她偷跑出去，被吴青青带着躲藏在鸡圈里，等巡查的人离开，再逃跑。
    谁知道，还是被发现了。
    为了不让吴青青出事，她选择往后山跑。
    她不记得那晚跑了多久，只是身后不停响起辱骂的声音，逼得她不敢停。
    她知道，如果被抓，她就再没有机会了。
    那天晚上她跑了很久，这期间她滚下过斜坡磕到头，被树根绊倒导致脚崴，还被隐藏在林子里动物吓得无数次腿软。
    后来跑着跑着，又一次摔倒爬起后，她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借着月色，她看见自己双腿处猩红一片。
    孩子没了。
    她惊慌了一秒，很快镇定下来。
    林与青还等着她回家，她的春天还没有找到。
    她要逃出去。
    但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
    她甩掉了追她的人，却因为脱力最终倒地不起。
    鲜血从身下不停流出，身上的伤在这时终于有了实感。
    头疼，脚疼，肚子也疼。
    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逃不出去了。
    为什么啊，她好不甘心啊。
    她的妈妈还没救出来，林与青还在等她回家，她们的作品刚刚完成，那件衣服她还没有穿上。
    她要回家，她要找春天。
    25岁前，她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或许寿终正寝，或许因病去世，也或许是为了救被家暴的妈妈，与爸爸同归于尽。
    但她到死也没想到，她会死在一个南方不知名的大山中，死得不明不白、无人知晓。
    后来，她闭上眼，又睁开眼。
    她惊讶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抹游魂。
    她失魂落魄了好久，又突然想到，变成鬼，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她尝试离开大山，但每一次踏出去，就会被一股力拉回死亡之地。
    她想不通，只能日复一日的尝试离开，直到她终于麻木了，呆坐在尸体旁边。
    然后她就发现了尸体前的一个石碑。
    她看不懂这石碑上面的字，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去触碰。
    于是，她伸出了手。
    下一秒，浓厚阴冷的怨气从石碑里席卷而来，她听见咔嚓一声，手指触碰的一角断裂。
    而后，她感觉自己虚弱的魂魄突然变强，磅礴的能力在四肢游走。
    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变化。
    那些不甘心不停在脑海中浮现，被压抑的怒火喷涌，她只觉得自己好恨，恨不得杀死所有人。
    仇恨迷眼，一时间竟然让她忘记自己只是想逃出大山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无法控制自己，仇恨挤满她的思维。
    再后来，她好像迷失了自我。
    彻底成为被怨恨驱使的罗刹女。
    她在大山里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她或许有那么几次清醒过，不停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记住，你是燕子，刘燕子。
    可是燕子啊，你怎么飞不出去呢？
    她被带来的时候是春天，那时的燕子从南往北飞，可春天过去了，她还留在南方，留在这群山里。
    她变成罗刹女，看着这里的人们残食女人的身躯，在简陋的茅房里；在耕种的田地里；在这肮脏的大山里。
    太阳从东方升起，余晖在西方落下。
    她被困在群山中，和这些女人一起，看着燕子绕到落日里，变成一只只金色。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湮灭，只能用仅剩的意识呼唤——
    燕子，燕子。
    你快些飞吧。
    飞出这群山，飞到外头，告诉他们，这山中困着我，困着千千万万的姐妹。
    如果可以，请你再告诉一个人，告诉她，我想回家。
    你问我那个人是谁？
    是谁呢？
    我不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我想找春天，我想回家。
    家里有谁吗？
    有啊，家里有……
    “燕子？”
    柔暖的花香掠过鼻尖，朦胧的记忆从模糊变得清晰。
    我寻着声音望去，看见来人气喘吁吁，满眼都是欣喜与疼惜。
    泪水从我的眼角滴落。
    我告诉燕子，家里有——
    “林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