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纯白色的信封上,只用黑色笔墨写了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名字。
收件人:裴璐瑶
寄件人:江季野
江季野!
这个名字一旦闯入她的世界里,她就再也无法镇定了。
借着车窗外的灯光,她反反复复、又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好久。
没错。
不会有错的。
这就是江季野的字迹!
她死也认得。
可是,他早在三年前的那场夏日,就已经开枪自杀了。
为何这封信会在那个小男孩的手上?
哥哥?难道小男孩口中的哥哥就是江季野吗?
不可能啊……
“师傅,你能不能原路返回一下,我不去北星小区了,我……我突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弄明白……钱我一样转给你,不用取消订单,你看行吗?”
那诚恳又破碎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忍拒绝。
司机大哥也是个感性人:“好,妹子,我送你回去,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事情,那一定得弄明白,否则会后悔一生的。”
“嗯,谢谢你啊。”
很快,便返回了公交站。
下了车,寒风凛冽,刺骨的冷意再度袭来。
这场雪下得很大,青色柏油路都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偶有车胎滑过的纹痕。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拢着夜幕。
裴璐瑶四处寻望,可除了被昏暗灯光拉长的影子,偌大的街巷空寂无人,也早已没了小男孩的踪迹。
找不到了……
她找不到了。
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她仍旧紧紧握着那束信封。
这是她的信仰。
可如今这个信仰,却让她又爱又恨,又痛苦又绝望。
雪如尘轻飘飘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晶莹的泪珠随之滑落眼眶,她有些崩溃和无助,对着空旷寂寥的长街无望地喊道:“江季野,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可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开始嘲笑自己的荒谬。
三年前,她亲手捧过江季野的骨灰,把他洒向了天地山河。
他桀骜不驯,一生都在追求自由,热爱放纵疯狂的赛车世界,也向往芸芸众生的真理与信仰,亦从不受世俗和定律的约束。
像酒一样浓烈,上瘾又迷醉。
像风一样自由,活得无拘无束。
像太阳一样耀眼,活得肆意张扬。
却被一把轮椅困住了后半生。
没有野性的江季野,就像失去苗种的火焰,再也无法燎动整片森林,那几年,他饱受了精神上所有的折磨所有的摧残。
死后,她又怎会让一个小小的盒子困住他崇尚自由的灵魂。
他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裴璐瑶低下头,失神地盯着手中的信封。
摸着质感,里面是有东西的。
回到家中,她直奔卧室,点开了桌旁的小台灯。
深深呼吸后,她犹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许是被冻的,或是太过紧张,手指竟不停地微微颤抖。
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张被折成长方形的纸条。
她取出纸条,将它铺平。
却一瞬潸然泪下。
仿佛有人狠狠抓住她的心脏,竟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这张纸名为“少女与鲸鱼”,是六年前她在香山青海旅游时买的,后来,她夹进了一本书里,那本书最后落在了江季野的房间。
纸上用黑色钢笔写下的不过寥寥几行字,在昏黄灯光下连墨色都淡了不少。
可那掩在字里行间中的不舍与决绝,哪怕隔了四季轮换的三年,都能让裴璐瑶轻而易举地、完完全全地崩溃掉。
这赫然是一封江季野生前未寄出去的信件。
也是他的绝笔。
字字泣血,三年前折磨着他,三年后同样折磨着她。
最后,漫长时光化为墙上钟表指针滴答的声音,她抱着信封,流泪满面,几乎哭到哑声,失去所有力气地缓缓跌倒在地上,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这世间最让人绝望的,莫过于曾经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的那个人,他自己深陷黑暗中苦苦挣扎,你却救赎不了。
“兔子小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但我很幸庆,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还能遇见你,你是上天留给我最宝贵的礼物。其实我一直瞒着你,三年前在香山青海的那场重逢,我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是你,让心灰意冷的我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信念,我想为你而活、陪你看世间万物。可现在,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时常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我感到痛苦万分,又迟迟得不到解脱,你的爱和父母的爱永远弥补不了我身体上心灵上的残缺,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救赎得了我了。所以我决定,赴一场盛大的死亡。我死后,你不需要难过,也无需为我流泪,你赐予我的这三年,胜过一切,唯独遗憾遇见你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初最好的我。如果时光能倒流,那时候,十几岁的江季野一定要早点学会爱你。
感谢存在与不存在的信仰。
感谢弥合的时空。
感谢曾经失去与现在拥有。
山水有来路,早晚复相逢。
我的兔子小姐,祝你一生平安喜乐。”
署名:江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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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上隐隐有刺白的光线。
裴璐瑶忍不住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即是一片青葱的绿植、斑驳的树影、午时的阳光,和把墙壁刷得雪白的教学楼。
嗯?她怎么在这里?
不对……这个地方好眼熟啊。
“顽强拼搏,超越极限。”
“挥动激情,放飞梦想。”
她照着篆刻在墙上的金色字体一个一个地念了出来,终于恍然记起,这里不就是她的高中学校嘛!
南江市第五中学。
“喂,快走了啦。”耳旁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裴璐瑶下意识偏头看去。
却恰恰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让她瞬间愣住,片刻陷入失神中,而后又清醒又恍惚又震惊,唯独心口那种收缩感越来越强烈,反反复复,她竟潸然泪下。
白衬衫、黑裤子,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个她念着就会疼的名字的主人终于出现了。
十八岁的江季野,桀骜轻狂,染着一头雾灰黑发,戴着银钻耳钉,轮廓被正午烈阳衬得棱角分明,一半隐在暗色里,俊美阴郁,一半白得发光,恣意张扬,浑身透着一股难以驯服到骨子里的野性,他踱步走来,手里把玩着一瓶矿泉水,不管怎么看,都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