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祝筝躺在床上没睡着。
一合上眼便会开始回想自到了成须山后的历历过往,想起遇见的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或快或慢地闪过,最后定格在红梅暖阁之中,容衍落寞的眉眼上……
辗转到东方微亮才勉强合眼,一大早,窗外马鸣阵阵,将她很快吵醒了。
祝筝起床出门,外头站着一个人,听见开门的动静立刻转身,顶着一张憨憨笑脸大喊了一声,“四姑娘!”
“流风?”祝筝以为自己眼花,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三个月前来的。”流风接话道,“我就住在隔壁的石岩镇上,大人说有事再叫我来山庄…..”
祝筝皱了皱眉,“你住在……”
“大人!”流风忽然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跑过去,“四姑娘醒了!”
容衍点头,目光从祝筝身上掠过,对流风道,“启程吧。”
四架的双辕马车很是宽敞,中央的方几上热着一壶茶,座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丝绸软垫。
祝筝先上了车,靠着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门帘撩起,站在门口的人长身玉立,往她坐的位置看了一眼。
自从昨日那样走后,祝筝还没跟他说上过话,张了张口,不知说句什么。
按理说,他们又不是变成了仇人,回了盛京说不准还会在哪儿碰上,最好的处理应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寒暄,以后还好相见。
可二人之间的桩桩件件,从哪里算“没发生过”比较好,却让她有些为难。
这一为难,便失了开口的时机,容衍在这片沉默中撩袍上了车,坐在了她对面。
坐下后,他便拿出一本史志通鉴,端坐着开始看书。
祝筝找了几回开口的时机,见容衍看的认真,没有说话的打算,想了想还是歇了寒暄的心思。
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搓着指尖。
不多时,一个圆圆的物件递了过来,祝筝愣了愣,看清是她以前用过的手炉。
她没有接,摇头道,“我不冷。”
容衍顿了顿,把手炉放在了案几上。
车内又恢复了相安无事的沉默。
就在祝筝以为会这样一直沉默到盛京时,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屁股挨着容衍坐下。
“出发了!”总是乐呵呵的流风春风满面,对祝筝道,“四姑娘,咱们计划从成须山直接走尔天山,取道鲞马古道,比官道要快上一半,一路上的驿站都安排好了换程的马匹,大约月余就到京城了。”
祝筝点头,感激道,“有劳安排。”
“都是大人安排好的。”流风挠了挠头,笑眯眯道,“刚刚在外面特意嘱咐我告诉姑娘一声。”
容衍抬眉,斜瞥了流风一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祝筝转头看向容衍时,他已经又恢复了一派平静,仍是那个姿势看着书,一动不动。
祝筝忖了忖,方才那句感谢他也听到了,应该不用再说一遍了吧……
“可算要回盛京了,”流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归心似箭,“大人这么久没回去,他们几个在盛京都可想您了,雪妹妹最近闲着,还非要跟我一起来接大人……”
容衍没吭声,自顾自地看着手里那本书。
流风一早就习惯了,也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对了大人,你要的东西从盛京带来了。”
流风边说着边从背上取下一个臂长的紫檀木圆筒递过来。
容衍终于有了动静,“嗯”了一声,却没有接的意思。
祝筝听见从盛京带来的,想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容衍的态度为什么又这么不冷不热。
流风显然也有一样的疑问,拧开了木筒盖子,朝向祝筝,“大人,是不是要还给四……”
容衍忽然抬手抓住了木筒。
祝筝只瞄了一眼没来得及看清楚,里头是一卷纸轴,像是一幅画。
容衍把盖子合好,塞回了流风怀里。
“放着。”
流风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扭头又把木筒背回背上,转头时瞄见容衍的脸,忽然大叫了一声。
“大人,您的嘴怎么了!”
祝筝被他吓了一跳,闻言抬了头,方才一直没敢仔细看容衍,目光落在他唇边,下缘处果然有一条血痕。
他唇色很淡,脸色也淡,那血痕冲破了一贯的端静,盲增了一抹诡艳,令人颇有些浮想联翩。
容衍皱了皱眉,握着书的手收了收,余光掠过了对面的人影。
流风见大人不理他,转头对祝筝道,“四姑娘,您快看大人的嘴!”
祝筝:……
多谢点名,但她不想再看了。
方才的一眼已唤起了昨日与他气息交缠的记忆,口中似乎又弥漫上了冷梅香混着的血腥气,祝筝耳根冒出热意,顿觉如坐针毡,无力地抬手捂了捂脸。
“成须山天寒地冻的,连个蚊虫蛇鼠都没有,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下这么大个口子?……”流风注意力都在伤口上,一点眼力见没有地继续和祝筝讨论着,“四姑娘,帮我看看是什么咬的?万一有毒我好……”
“流风。”容衍出声打断了他。
流风“啊?”了一声。
“出去。”
流风又“啊”了一声,“为什么啊?外面冷的很啊大人。”
马车这么宽敞,又不是坐不下,以前出行他也是一起待在马车里的。
容衍敛着眉,面无表情。
流风不敢直接忤逆命令,耍了心眼看向祝筝,“四姑娘,你告诉大人,外面在下雪,会把脑袋冻坏的。”
祝筝抬头看了一眼容衍,恰巧对面的人倏然抬眼,沉沉的目光与她撞在了一起。
祝筝一怔,立刻错开眼,转向了一脸不愿的流风。
有流风在气氛活络的多,不用她和容衍互相扮演透明人。但这会儿他执着追问容衍嘴上的伤口实在难办,也许出去一会儿,他就会忘了,待会儿再喊他进来。
于是祝筝把自己的兔绒帽子递了过去。
“给你带。”
流风下意识想接,后颈猛地一凉,看见自家大人眼风扫过他,落在祝四姑娘的手上。
“还是不了,冻坏就冻坏吧,反正本来也不聪明。”
流风猫着身子钻了出去,带走了所有的话,车里又只剩了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马车粼粼摇晃,窗帘时不时被吹开,祝筝往外望了一眼,成须山庄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隐隐远山渐融在无尽的空茫之中,仿佛是一场盛大的梦境的尾声。
祝筝抱着怀里软枕,心事重重地发起了呆。
窗缝晃进来的明光照亮了容衍的轮廓,半敛的眼睫垂着,指骨间握着一卷书,端的是玉相般的疏离清肃。
可她怎么觉得,这么久过去,大人的书一页也没翻过。
昨晚几乎一整夜没睡,马车摇晃的人犯困,祝筝思绪渐散,悄悄掩面打个了哈欠。
容衍抬眼,“不舒服?”
祝筝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一下精神了许多,“没有。”
“你脸色不好。”他淡声道。
祝筝抿了抿唇,她睡不好觉的时候就会脸色灰白,只是看起来严重,算不上什么大毛病,还算得上个方便小时候装病的特长。
“我没事。”她小声解释,“睡一觉就好了。”
容衍扬起下颌向一旁的软榻示意,“现在睡。”
祝筝摇了摇头,“现在睡不着。”
容衍蹙眉,“为什么?”
祝筝一阵无言,因为她得时刻紧绷着精神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提醒着自己守好心有所属的应有边界,怎么可能合的上眼睛。
但她没想好编一个什么理由,毕竟这还是在容衍的马车上,总不能直言说不自在。
在祝筝回避的视线下,容衍把书卷搁在了案几上,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身上。
偌大的车厢里她坐的极远,恨不得嵌进车板里去,平素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地缓慢,又勉力睁开,苍白的脸颊上几无血色。
“知道了。”容衍忽然冒出一句。
说完他就撩开车帘径直出去了,动作利落爽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外头真的很冻脑袋。”流风的声音很快在车外响起,“啊?您要骑马?可是里面那么暖和,跑外面骑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