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思河回来后,祝筝便开始躲着容衍了。
方惜辰讲的事初听荒唐,实则字字句句都有来由,皆是因她而起。
坊间猜的人选都是清清正正的好人家,从小精心栽培,细致教养,文韬武略各有所长,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容衍就该配那样的姑娘。
祝筝有些怅然,配与不配是在这盛京城经久不衰的话题。祝府四小姐的名声在外,缺管少教,不学无术,容衍与她有如云泥。
遑论别人,就算是有点交情的方惜辰,她站出来说容衍的“小相好”就是她,恐怕都要被笑掉大牙。
祝筝对名声看的淡,是因为不得不淡,如果在乎这个,早就应该跳井陪她娘亲去了。
但太傅大人对她有恩,今时往事历历在目,她心里不是不清楚,欠下的不是一星半点,怎么还尚未想清楚,倒是先连累的他一生清誉将要毁于一旦了。
幼年得恩不易,因此祝筝对谁施恩于她看得重,记得清,还得平。
她以前觉得世上最歹毒的一个词儿叫恩将仇报,现在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像被某一时的自己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是以祝筝开始有意和容衍避嫌,他下朝时就小憩,用膳时说吃过了,总之能错开就错开,不能错开就索性憋在房里不出去。
万幸容衍是个聪明人,不用把话说的多明白,吃了闭门羹八九日后,他自己似乎懂了。
容衍不再来听箫院了。
祝筝松了一口气。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名声这东西,向来娇气又不可刻意谋求,经营时是一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崩败时是一句“千里之堤,摧枯拉朽。”
如何对抗流言,祝筝也有一些心得,这东西就怕拧成一股绳,拧不成了自然就散了。
所以务必得让容衍回太傅府去住,要让想中伤的人感到困惑,要让想为他辩护的人有话可说,流言与流言之间分庭抗礼,自会对消一大部分。
况且,人人都说他朝中繁忙,住在宫里或是太傅府,他也不用劳顿奔波了。
只是偌大的听箫苑中少了个人让祝筝颇有些不习惯,忽然得了许多用不完的闲空儿更是不习惯。
祝筝除了陪陪姐姐,就是到处发呆,让人在万物吵闹的夏天也觉出几分天地寂寥来。
流风也有些日子没来了,安逢雪倒是在,但她话少,平常也基本看不到人影,只有祝筝叫她的时候,会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
她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问些有的没的,为的是打听一两句容衍的近况。可惜安逢雪不比流风的漏勺嘴,只问什么答什么,譬如祝筝问的“你们大人最近还好吧”,只收到了一句“还是老样子”的回答。
祝筝问了几句也没了兴致,安逢雪看出她心情不佳,接着道,“大人交代过,如果姑娘觉得闷,可以出去走走,不必一直拘在这苑子里。”
祝筝若有所思,默了默,“那我能回一趟祝府吗?”
她利落点头,“属下这就去备车。”
安逢雪一路陪着祝筝回了城区,但马车没有停在祝府门前,而是按照祝筝的要求停在了祝府附近的桥头。
祝筝下了车,交代了一句自己走过去,转过桥头却换了一身行头,去了和祝府相反的方向。
方府门前,一个遮着脸的姑娘把一个布包塞给门童就要走,结果两个脸嫩的小门童都是死板脾气,一个非拽着不让走,一个即刻就去通传府中了。
不多时,方惜辰一脸笑容地跑出来,“阿筝!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
祝筝扯掉脸上的帕子,本想速战速决的想法破灭,她现在对方惜辰说的话还有些后怕,但既然已经被逮住了,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了。
她只得认命,同意了进府小坐一会儿,顺便也可向这个话多的打听打听太傅大人近况,看他的风评有没有按着她的计划回转些许。
方惜辰热情似火地架着祝筝进到方府的会客室,一只黄头红脸的大玄风的鹦鹉挂在屏风旁,站在乌木架子上梳毛,威风凛凛,趾高气扬。
方惜辰拿出一把果籽喂了喂它,“你来的巧,我刚准备和三红出去溜溜,再晚些就遇不到了。”
祝筝环视了两圈,会客厅内只有她和小方公子两人,她微微凝眉,指了指这只眼熟的鹦鹉问,“三红……是它吗?”
“对啊。”方惜辰点头,摸着鹦鹉的头介绍道,“排名老三的红脸蛋,所以叫三红。我大哥在我小时候养的,起先是为了锻炼我说话,结果长大了嫌我话多太烦,让我只能跟三红说了。”
祝筝挠了挠头,又恍然大悟,接着又挠了挠头。
方惜辰喂完三红蹦跳到祝筝身边,“阿筝,已经过了快十天了,你这次来,是给我送扇面的吧?”
“嗯。”
祝筝把手里的绸布扇套递过去,见方惜辰一脸期待的拆,紧张地咽了咽。
现在她和容衍正在热火朝天地避嫌中,不具备突然要他题个扇面的条件了。何况是她欠别人人情,总觉得找容衍兑不太好,可是一直欠着小方公子的人情也不太好。
在两个不太好之中,祝筝想出了一个不甚光彩的万全之策。
她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通,偷偷对着容衍的字摹了几遍,总算将扇面题了。
纸扇呼啦一声被打开,上面笔走龙蛇写着四个大字。
“静以为先。”
眼下祝筝能理解大方公子为什么给小方公子这样的祝愿了,因为她也想这样祝愿了。
方惜辰长相清秀,安静下来的时候,算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例如他现在拿着扇子对着太阳看的样子,就显得有气质许多。
气质佳公子拿着扇子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久,呆愣了好久,沉默了好久。
祝筝在这片沉默中逐渐忐忑了,生怕被看出破绽来。
“阿筝……”方惜辰忽然抽搐了两下,嘴里像含了一个热果子,磕巴道,“太傅大人……他、他他居然知道我的表字……”
缓了一缓更高声道,“阿筝!!大人知道我的表字啊!!”
“……”
祝筝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大意了,早知道该写个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
方惜辰捂着心口顺气,拿着扇子就往外走,“我马上去一趟刑狱司,给我大哥看看!”
祝筝急的拉住他,口不择言道,“小方公子冷静,你也知道太傅大人性情淡泊,一向不喜欢招摇。”
方惜辰闻言思索了一阵,想笑又勉力做出个庄重的姿态道,“阿筝说得对,我现在也算是太傅大人密友了,不能太哗众取宠了。”
话音落地,会客厅外却急匆匆路过一个人影,方惜辰还没坐下的屁股立马弹起来,“大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守谦瞧向祝筝,礼节性点了个头,淡声道,“取个东西,马上走了。”
“咳咳!咳咳!”方惜辰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蹿到他身旁拼命拿着扇子扇起风来。
方守谦被迫停住,瞄了他一眼,“你有病吗?”
方惜辰嘿嘿一笑,“新得的扇子,大哥掌掌眼?”
方守谦冷着脸皱了皱眉,瞧见方惜辰手里的扇子忽然一怔,接过来拿在手里细看,一张严肃的脸紧绷着像在审什么案宗,半晌道,“当真是太傅大人的字迹,他为何要给你题扇面?”
“这你就别管了。”方惜辰满脸得意,“我早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你欠我一百两银子。”
方守谦一阵无言,“所以太傅大人还真请你喝茶了?”
方惜辰:“当然啊!阿筝也在,阿筝给我作证,你说是不是?”
忽然被点名的祝筝一愣,“啊,是……”
方守谦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咬牙道,“扇子没收了。”
方惜辰不干了,“这上面写的‘静先’啊哥,你要是想要,也去求求太傅大人,让他给你题个‘三红’呗!”
乌木架子上的鹦鹉听见有人叫它,高声学舌道,“三红,三红!”
方守谦脸色一黑,“不许叫!”
方惜辰哈哈大笑起来,“看看看看,三红都不满意‘三红’横行霸道了。”
方守谦一拂袖子,把扇子还给方惜辰,黑着脸走了。
祝筝看这两兄弟斗嘴,听的迷糊道,“你哥的字也叫‘三红’吗?”
方惜辰闻言捧着肚子笑的更厉害了,笑了好半天才有力气解释给祝筝听。
“当年我和我哥念书的时候,书院让起个绰名,我哥没问清楚什么叫绰名,以为让写家宠的名,所以提笔写个‘三红’就交了上去,然后我哥就被叫了整整五年的‘三红’……”
“现在书院很多同窗变成了同僚,有事没事还都叫他三红呢,我听见这俩字就高兴,他听见这俩字就跳脚。”
的确是个趣事儿,祝筝却没笑,她的心思自打听见起绰名时就高高吊起了,定了定神问道,“是哪个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