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远进门便看到他的未婚妻倚在床头,编的粗辫子已经半散乱,之前活蹦乱跳的娇俏人儿没了影,面色苍白,眼神低垂,蔫蔫巴巴,但精神还算可以,唇上有好几处咬印,忍不住靠近她低声主动开了口:“你还好吧?”
“还活着…”只剩半条命的望舒有气无力,不忘命令,“打扇子…”
尽管病了,记得要人打扇,也不记得叫一声秦家哥哥……
也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了,搬张凳子靠近床头,平时她话多,如今蔫了吧唧的,秦修远没话找话,打着扇子:“我明日便出发。等我回来便来拜访。”
“嗯,我让裁缝做了两双鞋子……一把弯尖刺刀…”望舒指了指屋中间桌子底下的位置。
秦修远弯腰趴地去看,把隐藏的包袱拿出来打开,两双兽皮中靴,鞋底缝了厚厚的千层底,接触地面的外侧鞋底将碎铁粒参齐缝制其中……许是增强地面行走的摩擦力?走起路来轻快,省力。皮靴的最顶端,有一根连贯一圈的皮绳,用来束紧皮靴。
“穿上。”望舒早早就有想法给他做行军靴,可惜她不懂军靴原理,想做耐磨耐穿,防滑,走起路干脆利落那种,从她娘那里拿了尺寸就到裁缝店订做这两双靴子。
当面换鞋是不可能的,秦修远跑到外间换了鞋进来,轻声问她:“轻便,省力。望舒,这是你想的主意吗?”
四位公子也是这样的皮靴,但鞋底是很粗的线缝制凹凸的纹路…
第一次听他直接叫自己名字,望舒也没啥感觉,小鲜肉嘛,收到礼物当然有点绷不住!老阿姨淡定点点头,“有人穿着差不多的…做耐磨点…”
秦修远又真心实意地夸奖她,“你真聪明!”他打开那把细细的弯尖刺刀,材质居然是百炼钢,其实就是一把有弧度的尖刺,配着中空竹管般的生铁刀鞘。从刀柄到刀尖,犹如寒冬里那根根尖锐的冰凌,均圆而渐细,其实就是一枚弯钩巨针,不过是做了个针鞘。
“放在靴子里,近身防身用。”
秦修远有携带匕首,如今这把小小尖刺待他回去试试效果再看。重新收拾好,洗了手回来给她扇扇子,“望舒,你好好养身体,修远必不相负。”
“嗯。”望舒盯着他,无力哼哼:“你不会是知道我能生孩子了才说这话吧?”
男人,你最好不是大猪蹄子!
“非也。修远是诚心诚意的。”他忙表态,扇子扇得飞快。
虽然……他也算放下心上的重大隐虑。
“哼,能生不代表我会生。”
……此话怎讲?她不生?……秦修远想问问,看她很不舒服有气无力,便不再多问了。
“你回去吧。我想睡了。叫嚒嚒进来给我扇风。”
……依言接了命令,平日里大大咧咧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此刻不过轻轻眨眨眼都像用尽了力气,轻手轻脚像是对待易碎地琉璃般,秦修远温柔地扶她躺好,放轻脚步往外走。
“活着回来。不然物易主,人换新。”
……
脚步顿住,秦修远回头看她,她已经闭紧眼睛,嘴巴也闭上了。
物变成别人的,人也要换一位新的未婚夫?像母亲那样么,从他父亲的妻子,变成秦大将军的女人,之一。
想起母亲,秦修远心底难得起一丝阴霾。早上他去求见,却被拒绝相见。
离开家门告别家人,踏上前途未卜凶险未知征途的那一刻,多少男儿泪洒泪道别,待到军营集结,到了熟悉的环境,碰上朝夕相对同吃同睡的兄弟,好生倾诉一番后,大部分情绪也就平静了。
第一批驻防军队整体上有惊无险。因此第二批驻防的大部分人心态上更轻松些,行军路上有说有笑,试图通过这样带着些刻意的大笑和喧哗以振士气,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的勇敢无畏,一派轻松。
作为先锋营的一员,能有资格全程骑马,秦修远有权带领一支二十人小队,来回打马巡视行军队伍情况,身体颀长腰背挺直,脸上永远表情淡淡,让人挑不出错,连命令也是一板一眼:“传令下去,原地休息一刻钟!”
不同他人,秦修远不敢有丝毫放松,第一和第二先锋营所率人马大多为老兵,有实战经验,而他们第二轮驻防的,新兵是老兵的两倍…
两权相害取其轻,作为大氏国,选择第二轮作为对象突破点,成功机率更大。大氏国…自这位新国主上位以来,撕毁和大良朝签订的所有上供纳税币的合约,也从此不再朝觐,这些年来频频犯边,双方时有冲突。
两城相距不远,正常速度,三天后便到了宣武,分批驻扎在第一批搭建好的帐篷里,同样每日按小队形式巡逻不停。每日在固定的路段来回吃风吃沙子…
大氏国是纯粹游牧民族,人跟牛羊走,牛羊啃草,啃光一处便换另一处草地,有些草地来不及恢复,大风天一来就易起风沙。
大风一卷,飞沙走砾,扬沙不止,瞬间遮天蔽日,大伙儿口鼻都是沙子,天地间瞬间“千里黄云白日曛”…
“我艹,这狗日沙子!”一而再再而三,李富贵忍不住爆了粗,“天天沙子迷了眼,刚刚一块畜牲干粪呼我脸上了,真让人火大!”
“老大,我们也太倒霉了,这个口子天天起风沙!”
“可不是!光吃沙子都饱了,这味道滂臭!吃沙子拉沙子,还省军粮!”
………秦修远不声不响抖落身上的沙子,捡起呼人脸上的粪便,看着一眼望不清的灰蒙北边,手上捻了捻。这支由他负责的巡逻小队每每起风天,便是几顿小风沙,一天下来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别提多懊恼了。后来学聪明了,都裹上一块宽布头巾蒙住除眼睛以外的所有地方,在脑后系结,大伙儿互称蒙面大侠。在这大热的天气里,闷热难当,着实不好受。
原地稍微休整,秦修远忽地凝神,趴在地上右耳默然倾听着什么,“有兄弟来了!”整齐划一,蹄力不深,这是自己人。如果是大氏国,马蹄的抓力更强,速度稍胜一筹。
远处马蹄渐渐现影,当头一人不过十八九岁,方正眉眼,疏朗挺拔,红色大披风迎风猎猎,开怀的笑声带着问候透过刚止息的风沙清晰传送跟前,“各位兄弟辛苦了!”
“秦三将军!”众人纷纷下马见礼。作为小头儿,秦修远上前汇报近日巡边情况,并合理猜测,“这个路段近日风沙夹带的除了牛羊粪便味道愈浓,隐约会闻到一股股马粪便的味道,马粪的味道也是湿粪为主。”
有牛羊不足为奇,但出现成股的马粪味便值得重视了。“哦,你仔细说说。”秦三将军看一眼左右扈卫,交换了个眼神,当下情况,任何蛛丝马迹须探究清晰,大军在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此地风沙大,平日里能见度就不高。自我们小队接手巡逻,便是风沙裹袭各种粪便杂物往着这个大口子来,一来此处是有半干涸河床容易藏风,而来我猜测此处水源上游有固定放牧帐篷。但这两日,风向未变,风力未大,却送来了马粪便的味道,小人疑心有马群在上风不远处驻扎。”
秦修远又细细讲述了牛羊和马粪之间的区别:
牛羊马中应该是马的粪便最粗糙纤维最多,牛的粪便最细了,因为牛吃完草料后会倒嚼反复倒嚼后消化的比较彻底。牛的粪便是看不到草料痕迹的,而马的粪便经常会看到草段的残余痕迹。
“将军请看,小人此前尚不能确认,此物刚好佐证。这是刚刚的风沙裹带的粪便碎末中小人碾碎得之。”
秦修远张开手,掌心中赫然是半颗黑豆。黑豆是一种北方作物,既可用于作粮食,但使用黑豆作为战马饲料,喂养出来的战马毛发旺盛,马匹肥壮,战斗力极高。
众人惊愕,当即决定派人回去增援此路段,只有最优良的战马才会以黑豆饲之,这无疑说明大氏国的战马出现在距离此处边境不远的地方。
战场的气氛因这颗藏在粪便里的黑豆而为之一变。
秦三公子全神贯注,马上端坐如塑像,他的父亲秦大将军一视同仁,安排儿子和麾下将士同吃同住亲力亲为,便是要求他如两位兄长一般,实打实在战场上闯出一份天地,以身作则冲锋陷阵,带出有实战经验忠于自己的人马,让这个第三先锋营排名真正名副其实。而现在,风里隐隐约约的粪便味,便是半明半昧的战场号角。
他的第三先锋营,利刃出鞘,枕戈待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