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她一直觉得江月明其实很不耐烦教他们这群萝卜头。
    然而这次她却猜错了。
    江月明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排的弟子，看衣裳服饰，并不是乾坤宗的人。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用了月隐线绣了鸢灵尾，在暗处看不大清，可阳光撒上去的时候，便如金光浮动，锦鲤入海，十分华丽。
    且这几个弟子个个生得粉雕玉琢，眉目清俊，一眼就是仙家小童。
    “诸位，打从今天起，你们便有友宗道友一起相伴读书了，下学后，相互交流交流两宗的趣闻乐事，或者讨论一番各自的修炼心得，都是使得的，不过本斋这个人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若是有人因此懒怠打诨，不思进取，便是在旁的宗门面前，本斋也不会手下留情，诸位，可清楚了？”
    江月明的眼风淡淡扫过众人。
    堂下弟子不敢有异议，齐齐拱手半行礼:“是。”
    但毕竟都还小，即便口头上说着“是”，眼睛却还是偷偷往那右宗的弟子身上瞧，尤其是带头的那一个，小小年纪，便姿容绝世，气质出尘，举手投足间，尽显仙家大族的风范。
    就连看惯了世家公子哥的水莲儿都忍不住拉住姜璃浅的袖子暗暗惊叹。
    “小豆芽，你看他，天哪，简直跟你小师弟一样好看，这是哪个宗门啊，怎的会来我们宗一起念经认字？”
    “咱们下学了，一起凑过去问问怎么样？跟你说，我从小长在天乾宗，别的宗门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不晓得他们那儿是不是也跟我们宗一样，都……”
    水莲儿悄悄话说得正起劲，却感觉被她拉着袖子的人有些不对，碰到的手指都是冰凉冰凉的，她吓了一跳，抬头去看。
    只见到血色尽褪的姜璃浅正死死盯着她说的那个弟子看，眼底的黑暗像是要把人吞没。
    她心里一惊，刚想要喊她的名字，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师姐，你的经书掉了。”
    清凌凌的声音如冷泉入耳，瞬时拉回了姜璃浅的心神，她看着许宥安为她把书捡起来，目带担忧地望着她，抿了抿唇，垂眸掩去了眼里的疯狂杀意。
    指甲一寸寸陷进肉里。
    “师姐。”
    手上一暖，许宥安投向她的目光更加忧虑。
    “如果身体不适的话，我陪师姐回去休息。”
    姜璃浅的手指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别开眼不看他，抽回手，声音冷淡地说了一句:“不必。”
    许宥安的眸色一顿，一点一点收回了手。
    水莲儿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迟疑地问:“璃浅，你……认识他？”她指了指那个带头的弟子。
    一闪而过的杀意席卷过她的眼眸，姜璃浅极力克制着，厌恶地转过头:“不认……”
    “在下顾城雪，祭神宗掌门弟子，见过道友。”刚还在众人面前面色冷淡的小少年，却忽然移步至她案几一侧，主动开口跟她打招呼。
    矜贵隽秀，举止谦雅。
    再配上他一身天水碧的衣衫，姣姣如清月。
    上一世，她初见他时，也是这样。
    君子如玉，少年如风，玉冠环佩，锦绣烟云。
    他是世家贵公子，是掌门亲传，是天下第二宗宗门未来的继承人。
    而她，只不过是因为灵根好而有幸入清止仙尊门下，一个无父无母，没有家族长辈做支撑的孤女。
    天上地下，本是不会相交的两道轨迹，可上苍偏偏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姜璃浅到现在都忘不掉，那一天阳光高照，云鹤盘桓，她手里握着剑，刚刚剿灭一只七阶妖兽，带历练的师弟师妹们平安归来，身上的血都还未来得及用除尘诀清去，就被清止仙尊叫去了明镜阁。
    阁里，师尊对她说。
    璃儿，你和祭神宗的弟子顾城雪有天命之缘，本尊欲让你与他定亲，待你们双双突破元婴之境，便行道侣大典，你可愿？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
    第一时间，她握紧了手里的剑。
    身上的血从袖口滴落下来，滴在剑身上，长剑嗡鸣。
    可她只是说了一句，但凭师尊做主。
    她知道师尊，乃至整个乾坤宗的顾虑，乾坤宗是天下一大宗，所揽天骄无数，已经站得太高太高。
    孤芳不自赏，高处不胜寒。
    资源的大幅倾斜，只会招来修真界的动荡，会有数不尽的人嫉妒，愤恨，眼红，污蔑……顺利进入乾坤宗的人会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被乾坤宗淘汰的人会心怀怨恨，伺机报复。
    而且那个时候，乾坤宗已经发现了魔族的踪迹。
    斩妖除魔，护佑苍生，是乾坤宗的使命，乾坤宗不能乱，那么一场恰到好处的联姻，既能体现乾坤宗对外宗的友好，又能联手一起维持修真界的平静，为追查魔族踪迹，铲除魔族做准备。
    而且，师尊不会骗她。
    清止仙尊的命盘之术比之天机阁也不遑多让，她也确实在尘缘账中看过，她有一天命道侣，纠葛难断，仙途难成。
    她不惧前路，亦懂自己身为掌门首徒的责任。
    乾坤宗将她养大，师尊授她仙法，她将宗门看作自己的家，师尊看作自己唯一的亲人，如师如父，为宗为人，她都没有不愿意的资格。
    走出明镜阁的时候，她看到了立在回廊里等她的顾城雪，人影落拓，道袍氤氲，清俊的眉眼里有耀眼的旭阳。
    他的剑，和的他人一样，寒光凛冽，只待出鞘。
    她忽然也没那么不甘心了。
    她想，至少她和他在剑道上是契合得来的，以后除魔卫道，问鼎仙途，也算相互助力。
    所以后来千山险峻，魔渊生死，她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御敌，背着他九死一生地回到宗门，为救他，千难万险地去深海寻药。
    她自认为做得已经足够好，身为未婚妻子，所有该做的，她没有落下一件，甚至做得更好，对他，她自问问心无愧。
    可是她换来了什么？
    她又得到了什么？
    没有小师妹说的伉俪情深，也没有二师弟说的相敬如宾，师尊说，命定情缘，避无可避，她以为这是成仙的劫。
    其实不是。
    是她眼瞎，是她的剑还不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