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布局1
作者:不无此意   不如当身自簪缨最新章节     
    正在被玉热多编排祖宗十八辈的苏令瑜还在默默无闻地吃她的牢饭。
    她今天不吃鸡了,改吃炖菜,热气腾腾的一锅,五花八门的食材,咸中泛甜的酸菜滋味,她扣了一海碗米饭进去用筷子拌成一锅糊糊,换了个勺,就这么六亲不认地吃,香气泡了整个牢房,门外的狱卒都有点饿了。
    苏令瑜没太多享受食物的感觉,她在一边穷凶极饿地吃饭一边走神,脸上表情都有些出奇的冷淡,眼睛不知在看哪里。
    叶三和陈皮每天都会至少来一趟,和她交换讯息。如今事情都吩咐完了,也暂时没有更新的消息,苏令瑜彻底没有事感,脑子开始走空。
    为什么会这样?
    迟来的颓败感缠住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半年都不到的时间,她就把脖子搁到刀上去了,这都怎么混的?
    几个月前,她还在长安城当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虽然也只是看似无忧无虑,但至少没到有可能脑袋掉地的程度。即便后来被没籍为奴,买下她们那一船婢子的人看起来也是仁厚良富之家,想来不会苛待下人,真去那儿做了奴婢,也不过平淡一生,少之自在,多之安稳,也是当今天下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日子。
    她这一辈子,摆在眼前的东西似乎总是好的。可她不选。
    不能选。
    苏令瑜回忆起过去家中的种种。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苏令瑜总觉得她家里这本格外难翻,佶屈聱牙,鲜血淋漓,总是乌糟糟中还有一番露骨。苏令瑜的母亲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的千金,自幼为嫁给文官做准备,琴棋书画,茶烟香灯,从来是缱绻才情。谁知家中官身落罪,枝头花苞尚未来得及一绽,便即碾作尘泥,为家中生计下嫁商户,做起了只需要会补衣服就能胜任的商人妇。
    苏令瑜光是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是有怨恨的。这种怨恨还仅仅只是针对嫁给了苏令瑜的父亲这件事,还不包括后来发生的一切。
    毕竟她那个爹,不是个老实的人。恶习之大,莫过于三:酗酒,豪赌,嫖宿。苏令瑜那个爹除了知道赌钱败家,谨慎地不予接近以外,另外两样都沾得很结实。每每在妓子处饮酒以后,回家还虐打妻女。
    苏令瑜曾经困惑过,世上恶事千千万,比喝酒赌钱睡婊子厉害的多得很,为什么坊间说恶习,只说这三样最厉害?等被打过一次以后她就知道了,单样的恶习不算什么,能把其它恶习都一并教唆出来的,那才叫真恶习。喝了酒,赌了钱,狎了妓,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不会适可而止,他们会想要更多。这更多要从哪里来?
    在家里找。
    唯一的好处是,苏令瑜和她娘都是硬骨头,挨打挨骂都是会狠狠还击的,如此即便一开始赢不了,等到苏令瑜逐渐长大,拼了命使出一身蛮力来,也足够苏父忌惮。她爹由是渐渐不再打骂她。
    而后她妹妹就出现了。苏细薇。这个名字曾经被苏令瑜咬在牙齿里嚼碎过百八十次,如今再想起,她很讶异地从中品尝到陌生的滋味——她竟很久没再想起苏细薇了。
    苏细薇是私生子,苏父同外室生的。或许是常年恶习伤身,也可能是报应,总之他膝下无子,偶尔不得不为自己的晚年考虑,就想起女儿,然而苏令瑜和他的关系实在是生疏而微妙,纵使可以维系表面的和平与柔软,内里也早就是裂痕丛生,不能弥补。他必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便已经厌弃了那个外室,却还是把她生的女儿接纳回家认祖归宗。
    苏令瑜的另一番噩梦从此开始。父亲疼爱她!那个长到七八岁上,苏令瑜才见过一面的庶出妹妹。父亲疼爱她!
    明目张胆的偏宠啊。苏令瑜这辈子不知道疼爱是什么滋味,母亲怨憎父亲是连带着自己的血脉子女一起痛恨,看她如看仇人,她原以为自己生在苏家是命,认了也就算了,结果世上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人,让她知道她那个丧良心的爹疼起女儿来是什么模样。苏令瑜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
    自从苏细薇踏入苏家大门,苏令瑜没有睡过一日好觉,没有吃过一顿顺心的饭。次次在饭桌上,都是看那两人上演父女温情的戏码,偶尔的,母亲发怒,摔碗砸碟,于是这对陈年怨侣又没完没了地吵打,带来无尽的怨恨气氛,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萦绕家宅中每一个人。苏令瑜由此痛恨上吃饭了。
    她看见吃的就想吐。如非快要饿死,绝不多吃一口。
    可她现在居然吃了这么多。
    苏令瑜走神走到这里,忽然愣住。她低头看手里那口拌饭拌得乱七八糟的炖锅,那搅得像猪食一样却滋味实在很好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被她吃得见底了。她原来能吃这么多东西。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原本也是个胃口很好的人。
    离开那个家,远走高飞了,哪怕是断头饭,她也终于吃得香了!
    苏令瑜开始笑,笑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捧腹。
    好啊,好!她出来了!
    留在那个家里,她能有什么?一生争夺宠爱,一生辗转怨恨之间,最后被打法嫁给一个跟她父亲差不太多的商户或者小官,继续她母亲的一辈子。
    或者是那日不逃,安安心心去南方当她的婢子,为奴为婢,伏低做小,终身屈居人下,用永不抬头换几十年的平安?
    我不!
    我偏不。我逃出来了。
    苏令瑜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释然,冲击到几乎癫狂,她那不太正常的笑声让狱卒都惊异地回头。
    哪怕这一次在劫难逃!哪怕真的要人头落地曝尸荒野!
    也比那样要好!
    木制的勺柄攥在手里,几乎给她捏断。苏令瑜逼着自己重新收拾好情绪,一口一口、把那一锅饭菜吃个干净,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尸体般和衣席地睡去。
    等她一觉醒来,有些事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