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说的没错。
这次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失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都不敢想象。
盛昭宁攥紧手中的火折子,嵌入掌心。
太和殿因为立后的事宜耽搁了大半天的时间。
魏颐是铁了心的要娶盛昭宁,谁也阻拦不动。
谏官拿头撞柱子的戏码不出意料的再次上演,撞一个拖一个,拖到第三个人的时候,第四个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面前几人粗的柱子,还有上面新鲜热乎的血,悻悻缩回了头。
都察院的那群御史才总算消停下来。
有犟种的地方就会有狗腿子,眼见犟不过,反对立后的声音不知从哪里起的头,变成了商量立后事宜。
以新任礼部尚书为首的群臣热热闹闹的讨论了大半日,立后事宜初见雏形。
下了朝,魏颐一扫多日阴霾,脸色总算多了几分喜悦。
这件事他还没有和盛昭宁说过。
她病着,或许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但他一定要娶她为妻,没有人能够阻拦。
魏颐步子加快,踏出太和殿,唇角微微勾着,想立刻回去告诉盛昭宁这件事情。
不料辇车刚行至半路,就被迟绾拦了下来。
自上次万福寺一事后,迟绾就被关了禁闭,一直到前两日迟家的人来求情,才被放出。
魏颐没重惩她已经是看在了迟家的面子上,此刻自是不愿见她,却不想迟绾站在辇车旁,信誓旦旦称迟郁寻到了一名巫医。
只见迟绾仰着头道:“那巫医最擅长治疗失魂症,只不过需伤者最亲近之人血肉为引,如今人正在臣妾宫内,为防惊吓到昭宁,还请陛下移步一见。”
魏颐闻言挑了挑眉。
昭宁?
叫的可够亲热的。
迟绾有多讨厌盛昭宁,他不是不知道。
从前在凉州的时候,她没少找盛昭宁的不痛快。
对于她肯帮盛昭宁逃跑这件事,魏颐已经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又特意寻了巫医过来,事情实在太过反常。
所谓巫医便是以问求鬼神,占卜吉凶的方式驱邪除祟。
这番说辞,魏颐是不大信的。
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人,就连鬼神之说都不信奉,何况是看起来就是在装神弄鬼的巫医。
但即便如此,迟绾偏偏还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无论是太医院和周灵圣,都无法医好盛昭宁的病,目前唯一能够尝试的,或许只有这一种方式。
辇车走在半路上,就这样被截去了另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各方都在为即将迎来的大火着手布局。
“将军,密道已清理完毕。”
迟府书房内,手下士兵来报。
迟郁看了眼天色,已经接到魏颐被迟绾拦走的消息。
那名巫医已被提前买通,届时会以开坛招魂的名义拖住魏颐,留下的时间足够长华殿燃起滔天大火。
“马车出城之后的事情可安排妥当?”迟郁沉声问道。
“将军放心,各处城关都有我们的人手,届时会一路放行,保证马车畅通无阻。”
“死囚都安排好了吗?”
“已安排妥当。”
“周灵圣那边呢。”
士兵低头答道:“周神医那边也回消息过来了,出城路上,他将一路跟随护送。”
迟郁这才稍稍的放下了心。
“你再去同周灵圣说一下,火起之后不要立刻离京,叫他三日后再出发。”
若是长华殿失火当日周灵圣便快马离开,只怕魏颐会起疑心。
“是。”
快马口信传到周灵圣耳中。
他收起药箱,里面已经备好了一路上所需的药。
随州毕竟路远,上次出逃的准备不够充分,漏下了许多细节。
如今有迟郁相助,依他的势力,足以保证送他们平安到达随州。
“喵——”
脚边,一只橘黄色的猫不安的叫着。
周灵圣想起前不久周危送来的密信,找到这只猫后,还有一件事情没来得及办。
他收起药箱,在入夜前匆匆赶往一个地方。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
迟郁安排的马车从后门出发,悄悄行至一条暗巷里,静静等候。
宫墙上,影七曲起一条腿坐在杏树旁,无声的望着金华殿的方向。
那边,祭坛已起。
迟绾正在拖住魏颐。
她听着远方传来的极为浅淡的鼓乐声,随手揪了一片叶子碾搓着,目光落在那块金玉相缠的匾额上。
长华殿,这个困住了盛昭宁身心灵魂的地方,似乎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她逃离。
影七叹了一口气,跳下宫墙,默默的等待最终时刻来临。
日落薄暮,晚霞如火,大片的火烧云鳞片一般铺满天际,凄绝而又绚丽的燃烧,熔成一种迷醉的赤金,染红山海,洒满皇城。
最后一抹余晖褪去时,紧接而至的,是长华殿燃起的冲天火光。
“走水了!”
“是长华殿的方向!”
“快去报五城兵马指挥司!”
整个皇宫都由这一场大火陷入到极度的纷乱中。
宫女太监提着水,惊慌失措的奔跑在宫道上,齐齐往长华殿的方向涌去。
各宫听到动静,也纷纷派了人手过来帮忙。
兵马司见起火的地方是皇帝寝殿,惊吓之余倾巢出动,片刻不敢耽搁。
禁军十二卫无论远近,全部赶往长华殿。
与此同时,祭坛招魂只剩最后一步。
魏颐放下合十双手,缓缓睁眼。
“请陛下取血,为失魂者引路。”
巫医低着头,双手递上来一把刀。
魏颐从他手中取走匕首,割上手掌,取半碗掌心血。
刀刃深深划破手掌的一刹那,远处熊熊燃起的火光便猝不及防的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陛下,长华殿走水了!”赵全惊慌失措的跑过来。
匕首应声掉落。
魏颐眸光怔愣的朝长华殿望去,大火烧红了他的眼眶。
掌心血连珠般滚落到地上,他站立不稳,眼中只有连接到天边的火红。
尖锐的鸣叫声响彻在耳畔。
盛昭宁,盛昭宁......
他的脑海中此刻只有这一个名字。
魏颐浑身冰冷,心跳几乎停止,他跌下台阶,腥甜的气息涌上喉间,绝望的无力感近乎将他湮没。
盛昭宁还在里面!
“快救她,快救她——”
魏颐嘶厉大喊,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
他从台阶狠狠地跌落到地上,掌心鲜血洒落满地。
迟绾站在一旁,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的看着魏颐惊慌无措的跑去。
他们从来,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没有人能够真的得偿所愿。
盛昭宁,走吧。
别再回头。
爱而不得的怨憎早在洛川时就该放下。
欠盛昭宁的,她已还得干干净净。
天高海阔,青山路远,只希望从此以后再不相逢。
......
滚滚浓烟冲天而上。
殿外一桶一桶的水接连不断的洒过来,但面对这样汹涌磅礴的火势,远非人力所能控制,只有等废墟燃尽,再无可烧的东西后,才能慢慢的减缓下来。
盛昭宁捂住唇鼻,在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便迅速朝北侧窗户挪去。
守在殿内的影卫见状,忙飞身过去抓她。
“你没疯!”影卫厉声大喊。
那只手在仅仅距离盛昭宁半寸的地方被截住。
影七速度极快的破窗而入,借着那股力道一折,狠狠掰断他的手腕。
那名影卫痛苦的大叫一声,怒喊道:“影七,你背叛陛下,罪当处死!”
影七冷笑一声,手上用力,连刀剑都懒得动,几个转身之间,三两下便折断了他的颈骨。
“想治我的罪?你还不够格。”
她晦气的拍了拍手,瞧着地上失去生息的人,撇了撇嘴。
当时为了扩充人手匆匆培植出来的影卫,粗制滥造出来的,质量果然不行。
她朝盛昭宁伸出手,扬了扬下巴道:“走吧。”
盛昭宁搭上她的手,浓烟之下,影七拉着她从定好的北侧第二个窗户跳出。
这边的人早已被影七清理干净。
翻过那道窗沿,这座困住她的枷锁正一点一点的被大火吞噬,清风明月再次将她笼罩,火舌擦过她的衣角,却不曾沾染分毫。
盛昭宁迎风而立,逆着火光,衣摆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看向那云,看向那月,看向那高高宫墙后的广阔天地,就是不曾再朝身后看过一眼。
空气中是尘烟飘散的味道,温度灼热。
影七目光沉静的望着她,也说不清那一刻的感受。
像是在看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纵使毁了牢笼,心境也早已回不到当初。
她拉着盛昭宁,转身欲走。
却在仅仅两步后,便倏然顿住。
影七拉着盛昭宁的手紧了紧。
盛昭宁看着面前出现的人,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沉声道:“韩叙。”
只见浓烟火光下,韩叙手中执刀,一袭黑衣,高大的身影挡在二人面前。
他看了看盛昭宁,眼底不知是跳跃的火光,还是一闪而过的亮芒,总之速度极快的微动了一下,让人捕捉不到。
影七皱眉,暗中握紧了拳头,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攀上了袖下的暗器。
韩叙是影卫统领,也是她们这些人中,武功最高的那一个。
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影七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如今还带着风吹就倒的盛昭宁,想要从他手底下全身而退的机会更是渺茫。
影七握紧袖刀,都已经做好了与之殊死一搏的准备。
不料下一刻,韩叙只是深深的看了盛昭宁一眼,随后沉默的侧身,后退一步,让开了一条路。
影七眸光顿时错愕。
盛昭宁的望向被他让出来的那一条坦途,目光轻轻上抬,眼底的颤动随风轻晃了一下。
她凝望着他,眸光说不尽的复杂。
或许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看懂了韩叙。
也终于明白,为何韩叙明知长华殿暗无天光的一个月逼不疯她,却还是没有将真相告知魏颐。
十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
是并肩而战的战友,是生死相托的同袍。
她们一起走过逆境,经历过绝望挣扎,从深渊里顽强的爬出来,可以互相信任的将后背交给对方,纵使不算朋友,也绝不会是敌人。
韩叙那一侧身,让出的盛昭宁的路。
也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情分。
三人擦肩,各自两端。
韩叙站在原地,默然看向二人离开的背影,沉着转身。
两道黑影在宫墙下疾步而行。
影七为盛昭宁罩上了影卫的黑袍,一件宽大的兜帽披风,能遮住大半张脸,是盛昭宁最熟悉的衣服。
大火之下,影卫集体出动,宫中四处可见身着黑衣的身影在来回奔走,因此这样的衣服夹杂在人群中反倒不会惹人关注。
迟郁一早就布好了路线,从长华殿出来后,影七带着盛昭宁一路向东。
当拨开被灌木丛层层遮挡住的宫墙后,盛昭宁望着那幽深的密道入口,只觉得天意当真弄人。
那场大雨中,被乱石堵住的密道扼杀了魏珩最后一丝生机。
而今火光之下,这道生机兜兜转转,又重新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乱石已被清理,一人宽的洞口直通入幽暗的地下。
盛昭宁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踏入那条密道中,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走出了生死之隔。
原来这条路并不长,她的阿珩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马车在密道尽头等候。
车夫是迟郁手下的人,身手不凡,听见密道里头的动静后,连忙跳下马车,伸手拉盛昭宁出来。
“盛姑娘。”车夫道一声。
盛昭宁颔首回应。
马车停在暗巷,四周无人,远处是兵马司禁军十二卫纷乱的喧嚣声。
影七站在墙角下,目送盛昭宁上了马车,见她回过头来,彼此相视一望。
十个孩子里,生离死别到最后,留下的,还是分别。
盛昭宁的身上如今已再看不出影十的影子,站在影七面前的,似乎只是当初太和殿上,那位玉骨清风的盛大人。
“多谢。”盛昭宁郑重道。
影七也不知为何,眼角莫名的酸涩了一下。
她挥了挥手,用目光无声道:去吧。
去向你想去的地方,离开这座皇城。
她们之间,从来都只需要一个眼神的默契,无需多言。
马车启程,冲出暗巷,背对着火光一路疾驰而去。
驶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