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承舟从瀛京回来,没有带回新的戏剧作品,他和魏建生商量着不如把戏院改建成电影院。
王城宜听说余承舟回来了,她也只回来一次。她喜欢沪宁大学,也喜欢马蒂斯的画室,她也才知道,马蒂斯不是什么马的死牛的死,而是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
马蒂斯原来叫叶青松,因为崇拜法国野兽派画家,所以给自己起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名号,马蒂斯。
一切都那么新奇。
王城宜全身心地吸收着新知识,她觉得自己离曾经的自己慢慢地遥远了。
她回来的那晚,余承舟照例钻进他的书房。王城宜安然入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第二天一大早,她和魏建生、余承舟一起吃饭,魏建生的太太马淑芬已经起不来床了。
魏建生知道人天命有归,不可强求,但还是想提醒一下余承舟,尽早要个孩子。早晚都要有个孩子,不如早一点,让他妈妈也好安心。
余承舟沉默着,头轻轻点一下。
王城宜看他艰难的样子,转头安慰魏建生:“爸爸,沪宁大学那边有个德国医院,我打听过,他们医院的专长就是治疗泌尿系统疾病......”
魏建生听到“泌尿”两个字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平展开眉头,王城宜看在眼里,收住了声音。
她有些同情自己的婆婆马淑芬,但也只能这样同情一下。照顾她的是她娘家人,她一个表姐家的女儿。
王城宜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会有泌尿问题,按道理,她又没有干过重活儿、脏活儿,实在不应该得这样的病。
魏建生不说话。王城宜默默吃完,又回了沪宁大学。
孙平禹在文化馆的工作做得稳稳当当,他去沪宁大学去了两次。一次是余承舟还在瀛京的时候,田卿卿请孙平禹代跑一趟,给她送她以前留在家里的习作。第二次,孙平禹自己去的,他想参观一下沪宁大学,就让王城宜做自己的向导。
王城宜领着余承舟在沪宁大学转了个遍,先去图书馆,再去教学楼,然后去艺术馆,最后两个人在沪宁大学的食堂吃饭。
王城宜比在家的时候开朗多了,她在传统的温柔里加入了其他文化特质。罗大虎对她很关照,尤其是在课堂上,虽然她只是旁听,可罗大虎教画的时候,对她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
王城宜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的世界扩大了,她的心也大了。
孙平禹从来没有听王城宜说起过婚姻,她讲起魏家戏院,还以为王城宜的丈夫姓魏。他喜欢听王城宜说学校的事,喜欢听她讲艺术。王城宜讲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沉浸的美。孙平禹觉得自己也在一个美的世界里。
一连几个月,王怀舆和田卿卿都小心翼翼。田卿卿出门的时候会沿着平阳巷细细走一遍,然后才去上班。高跟鞋不能再穿了,她换上平底布鞋、半靴,为了能撩开腿,她穿上了裤装。
王怀舆看着她奇奇怪怪的打扮,忍俊不禁,田卿卿却依然保持着警惕。
魏家戏院把二楼改成了电影院。客人比之前有所增加,尤其上映好莱坞大片的时候,戏院门口甚至排起了长队。
魏建生虽然痛惜戏剧的没落,但好在戏院还能勉强维持下去,他也就放心地把戏院慢慢交给余承舟去打理。
马淑芬到底没有撑过这个年关。
她的小便中开始带血。淅淅沥沥地,透支了她如暗烛一样的生命。在大年前四天,马淑芬没有再醒来。她躺过的床褥下一片红的,黄的,湿的,一张脸如同箔纸。
魏建生心如刀绞,跪在床前,握着马淑芬已经僵硬冰凉的手,念叨着:“淑芬,我对不起你。”
每说一句对不起,魏建生的眼泪就洒下一串。
家家户户已经张灯结彩,魏家戏院挂起了白灯白幔,在一条街上格外扎眼。
余承舟把马淑芬的遗像摆在戏院后院的香堂里,一直到正月十五,早晚各三炷香,没有一天间断。
遗像里的马淑芬宽大的脸盘,一脸慈爱,福态福像,怎么看都是个老寿星。余承舟轻轻抚摸一下遗像中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还记得魏建生把他带回家的时候,马淑芬亲自煲的老鸭汤。他看着古铜的瓦罐,决定永远忘掉瓦子屯。
他跪在香堂的蒲团上,感觉周身疼痛,心尤其疼。比小时候挨的鞭子还疼。他像一只狸猫一样,弓起瘦削的脊背,攥紧拳头,脸扣在地上,眼泪从上眼皮滑进额头的发际,渗进头发里。
等到他起身,地上已经汇集了两个核桃大小的水湾。
魏建生站在廊道里看着他,既心疼又欣慰,谁说不是自己皮肉出的不亲?亲儿子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他给戏院放了假,本来年节要大忙的,他却索性关起了门。
十五一过,王城宜想继续去沪宁大学,正不知道如何开口,魏建生过来喊她和余承舟吃饭。
魏建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饭菜,把余承舟和王城宜叫在一起,说:“承舟,城宜,斯人已逝,我们都要节哀保重。”
他哽咽一下继续说:“承舟,你母亲生前一直盼望着你能成家立业,可她没有这个福气。今年,你哪里都不要去了,戏院的事就暂时维持住就行,戏院里的伙计我已经打点过六个人,开销节省一些,明年只要能维持下去,我们就还能有机会。”
魏建生看了一眼王城宜,顿一顿,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城宜,我知道你很想继续学画画,但眼下,当务之急......你还是留在家里为好。”
余承舟悄悄看一眼王城宜,对魏建生说:“爸,戏院的事我自己应付得来,城宜想学画画,她也有这个天赋。去沪宁大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已经学了这么长时间,就让城宜学完吧。”
王城宜沉默着,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魏建生沉下了脸:“承舟,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外面的世界对年轻人来说,是精彩,可是也充满诱惑。”他看一眼余承舟,不知道承舟是不是领会了他说的意思,继续说:“男人在外,和女人在外都是一样的,何况你们终日聚少离多,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余承舟听出魏建生的意思,他是怕王城宜万一在沪宁大学移情别恋,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刚要劝魏建生不要担心,王城宜开了口,她声音不高,听不出委屈和不高兴,但是很坚决:“爸爸,妈妈去了,我和承舟都很难过。妈妈生前想让我们有个孩子,不过是为了我们的后半生考虑,希望我和承舟成家立业过得幸福。只要我们幸福,这就是您和妈妈共同的心愿对吗?”
魏建生没想到王城宜这么善解人意,他为自己刚才的话甚至感到惭愧,于是歉疚地说:“城宜,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也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听说那画画,尤其是外国画,嗯......现在的学校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也有,心总在外面,是要散掉的。”
王城宜知道魏建生想说什么,外国画里确实有裸体画,她也画过,她的好朋友罗曼斯就是她的模特。
她看了看余承舟,又看了看魏建生,说:“爸爸,我在外面心都放在画画上,朋友之间谈论的也都是画画。”
魏建生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王城宜接着说:“爸爸,我还是要继续去学。学成之后,我想在沪州办个画展,到时候我会把自己的作品都拿出来,让您也看看,我在外面学习的成绩。”
魏建生急了:“你,城宜,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余承舟眼见魏建生有了愠色,忙打圆场:“爸爸,我有空的时候会去沪宁大学看城宜的,她也会常常回来的,这并不妨碍什么的啊。”
魏建生站起来,满脸不高兴:“你们俩孩子一唱一和地,成心不想好好过日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门心思要往外跑啊?我辛辛苦苦地挣下这份家业,还不都是为你们攒的,我还能活几年?淑芬走了,我现在就是头孤雁,说不定哪天也就随她去了。”
余承舟感到难过:“爸!您要是这么想,您让我怎么办呢?”
王城宜轻轻叹口气说:“爸,先吃饭吧。”
三个人默默吃完饭,王城宜和余承舟回到自己屋里。余承舟迟疑着,他很怕单独与王城宜共处时的尴尬,他挪动脚步,刚要去书房,王城宜叫住了他。
“承舟,我有事要跟你说。”王城宜坐在客厅,温柔而沉静。
余承舟坐到她对面,不知道王城宜要说什么。
“承舟。”王城宜看着他,迟迟开不了口。
余承舟预感王城宜在做重大的决定,于是端正一下身体,认真听她说话。
王城宜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从他的眼睛里看穿了他的内心:“承舟,我们离婚吧。”
余承舟脑海中掀起一阵巨浪,随之就慢慢平息。沉默横亘在两个人之间。
“承舟,这场婚姻是场错误。不如,早一点结束。”
余承舟听着轻轻的一句,不是商量,而是决定。王城宜不是等着他回答,而是在告诉他她的决定。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但没想到王城宜会这么快主动提出。
余承舟思忖着,他知道离婚是最好的决定。回答得太快,显得急不可耐;回答得慢了,他觉得自己虚假,也怕让城宜再生误会。
王城宜没有顾虑他想什么,她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如果不是马淑芬辞世,她还打算再拖一段时间。现在她没有不忍心之处,环顾整间屋子,心里毫无留恋。
她没有问余承舟任何他的心事,余承舟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与她无关。既然他有一个别人无法进入,他自己无法舍弃的世界,王城宜愿意尊重他。
那是他的自由。
现在,她要自己的自由。
余承舟打破了沉默,说:“城宜,对不起。”
王城宜笑了笑,说:“承舟,没什么对不起的,一场错误而已,早点结束是好事。我们都年轻,人生是自己的。”
余承舟看到她的手腕上戴了一条金蝴蝶手链,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王城宜拉拉衣袖,遮盖一下,笑着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们的婚姻是场错误。承舟,我们都年轻,人生只有一次,我们都不要把生命虚耗掉,好吗?”
“人生只有一次”。
王城宜的话在余承舟心里投下一颗发出震荡之声的石子,他的心起了涟漪。可是,魏家对他的养育之恩,他无法忤逆魏建生的要求。他的要求,实在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毫无过分之处。亲生父亲都恨不得要打死他,与亲生父亲比比,魏建生对他实在是有无以为报之恩。
余承舟原本决计将此生回报给魏建生和马淑芬,他已经辜负了马淑芬,还要再辜负魏建生,他的良心让他无论如何张不开嘴。别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这件事,要让魏建生接受,无疑意味着颠覆他一生所有的认知。
余承舟无法开口。
他恨自己。上天为什么偏偏让他“与众不同”,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成家立业,做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娶妻、生子、养家。毫无枝蔓的寻常生活,对他来说,那样的奢侈。
他有什么资格束缚王城宜守着自己古墓一样的心和屋子呢?他已经耽误城宜太多宝贵的时光,难道要让她像母亲马淑芬一样,把生命耗尽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戏院里吗?
不,余承舟,你不能如此狠毒。余承舟痛苦地咒骂着自己,害人精。你走到哪儿,都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你的亲妈,你的亲爸爸,王城宜,马淑芬,魏建生,孙平禹......
平禹。平禹......
余承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城宜看着余承舟,不知道他想起什么,她不敢相信,她的诉求会让徐承舟感到这么痛苦。
她犹豫了,不忍心再讲下去。
余承舟沉默了好一会儿,平静地对城宜说:“城宜,对不起,你说得对,这场婚姻的的确确是场错误。我把你害苦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虚耗在这里。父亲那边,我去说。但是,城宜,母亲刚刚辞世,父亲已经受了打击,我们给他一段时间休复一下好吗?”
王城宜点点头,轻叹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人生只有一次,人不能背负他人的命运。一生中谁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对王城宜来说,这些都还遥远。她确切看到的是更具体的苦,除了怨憎会还没有,魏建生和马淑芬是爱别离,魏建生和余承舟各有各的求不得,那些不得畅快的情感积聚在心,五阴炽盛。都是苦。
既然生命是场苦旅,那就尽自己所能,善待自己,也善待别人,让苦旅中多一点幸福快乐。
王城宜的指尖轻轻抚过手腕上的金蝴蝶,她想起罗曼斯看向她时热烈的眼神,禁不住嘴角上扬。她满心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她凝望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