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西维~”
在她干涸而漫长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这么亲切而自然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如同她这个人一直以来在她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一般,充满了一种柔软与甜蜜的触感,像极了一个松软又散发着阳光气息的枕头,即使是最害怕受伤的人也不会畏惧这一般的包容。
她走在婚礼平整的草坪上,脑袋里乱七八糟,而脚下手工皮鞋带来的触感贴心而冗余地还在向她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目前下意识的分析——
草坪修剪地并不粗糙反而极为妥帖,空气中混合着一股草木与泥土的气息,料想是在不久之前有专人刚进行过湿度养护。
清新、整洁、干净、适中。
这不得不说是一块很不错的人工草皮,而从其中更可见一斑的还是整个婚礼所耗费的巨大资源——让那些混进婚礼外场的宾客在拿着酒杯的空余还要不禁感叹即使是星球掌控者诺斯维斯特家的奢侈程度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可惜诺斯维斯特的大小姐对这些想法一点也不在意,即使她身负家族所托与西尔维亚打好关系,她的屁股也始终坐在红色天鹅绒面的椅子上一点也没有挪动过分毫。
她用着复杂的眼神在人群中偷偷注视着姗姗来迟的西尔维亚,手上为了礼服专门搭配的白色手套紧紧握住了手中透明酒杯,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此刻在现场的这些宾客估计现在没有人能比她的心情还要复杂的了——稍稍察觉到西尔维亚有转身的迹象,薇莉安娜就连忙低下头装作在继续喝酒一般继续隐藏在人群之中。
她不敢与西尔维亚对视,她甚至在害怕与她对面。
旁人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只有低着头的粉发女人能够从自己手中澄澈的香槟酒液中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么扭曲。
——她知道了吗?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份掺杂着不必要感情的友谊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这一点,被她知晓了吗?
『“你是否对待‘爱’也如同他们一样,认为它不过是荷尔蒙的冲动、对待它如同对待垃圾一样而随意地将其弃之如履?”』
她现在还记得那一日,在无穷无尽的欲念与冲动之下,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向西尔维亚问出了这句话。
在玩耍着“朋友过家家”游戏的时候,即使西尔维亚总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并不妨碍天生具有细心与情感感知优势的粉发少女暗暗察觉到西尔维亚在优秀头脑和稀烂性格之下那对于感情这个领域的陌生与无措。
——她猜测着,那或许就是堪称悬在她们本世纪所有天才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阿格琉斯之踵。
而事实正如她所料。
就像每一个孩子对绝对稀有的蝴蝶能够独独停驻于她的指尖都感到骄傲一般,她对于自己能够轻松靠近西尔维亚成为这个炙手可热天才独一无二的“朋友”也同样感到自豪。
她以为自己拥有了这只蝴蝶。
却不想她不过也不过是在庸庸众生里被西尔维亚一视同仁的那个。
她预感到西尔维亚此时估计会头脑风暴或是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地去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
她笑了出来。
西尔维亚在短短的愣神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低着头缓缓地轻笑了起来,在薇莉安娜惊觉事情脱离掌握的质问声(“普蒙托利!你——”)里,西尔维亚走近了她一步。
只是一步。
薇莉安娜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名为“西尔维亚”这个人的阴影之中,似乎连呼吸都空气都被困在了她的周围。
她刚才与西维嬉笑怒骂的勇气都好像在她这充满侵略性的一步中被从脊梁中彻底抽走,手中的折扇恐惧到根本无法再拿起,若不是在极度恐惧之下她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怕不是早就倒在了地上。
——她……她平时有这么高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她的头脑,她就开始发现居然在止不住地颤抖。
西维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一个清瘦而理智的学者形象,除了比较讨人厌的傲慢与无视别人情感交流的性格之外,甚至在某些时候比大多数人都要无害。
她对薇莉安娜一直都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西维自己觉得像是知晓背景发展的歌剧观众以欣赏情节苦难的眼神注视歌者的表演,而对于一无所知的大小姐来说,更像是一种无知无觉的偏爱。
而这是第一次,西尔维亚亲手掀开了自己假面的一角,薇莉安娜才惊觉浮于水平面的冰山之下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怪物。
西维走到她身边,好像也明白她此刻的恐惧一般没有继续上前,只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就让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手里的折扇在她不自觉地用力之下开始变形发出“咯吱”的声响,但曾经她对此爱不释手的折扇现在早就不是她关注的焦点了。
在西维黑色的身影彻底从她的视网膜中消失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惨白着脸不顾走近来老管家的关心惊恐地蹲在了地上。
“……你刚才听见了吗?”
她的话声音很小,小到几乎没有声带的震动一般,仿佛是仅仅凭借着气流的碰撞而产生的响动,让焦急过来查看情况却只发现自家大小姐情绪崩溃的管家心急如焚。
管家的声音犹如来自天边,薇莉安娜一点都没有听到。
她颤抖着声音,紧紧握住管家的手努力站了起来,“你听见她的话了吗?”
“大小姐!究竟是什么话语能让您害怕成这样!”
薇莉安娜仍旧沉迷于自己的恐惧之中,与当年相似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的头顶,她的泪水几乎再次如同当年那般夺眶而出。
“她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不然她不会,不会说……”
冰冷的声线回荡在她的脑海,每一个字似乎都能贯穿她的心理防线。
她说,
——“ 你要求别人爱自己,这正是人类相处时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傲慢。”
*
待在内圈的宾客里此时没有人真的把这场活动当做一场“婚礼”看待。
对于身兼数职的政客们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能够与其他星域领袖相聚商量一些议题的时候——某种意义上,这种没有具体目标的私人聚会才更容易达成一些政治目标;
对于手握财权的商人们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能够同其他公司负责人进行交流沟通的机会,更何况现场有普蒙托利和诺斯维斯特家的人在场,无论是哪一头显露出的一点合作意愿都足以抵消此刻的票价。
而对于与其说是前来参与婚礼倒更不如说是来搅和这场婚事的某人来说,他现在的心情就格外复杂。
威廉.克莱蒙特,之前由于收到意中人的结婚请柬而差点再起不能。即使坚持着到了现场,脑海也里一直充满着“如何在婚礼上表达反对后不被西尔维亚直接枪毙”这类哲学思考后,突然被自家秘书德里克告知这只是一场“作秀”而现在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是的阁下,据我们情报的调查显示西尔维亚博士此举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对爱德丝蒂全人民的一次义举,并非是出于个人需求的突然决定。
详情证据文件我已经复印过整理于文档附录,若您需要可以自行查阅。”』
他将那封请柬放在左手边,又将那份全爱德丝蒂高层皆知的勒索信放在了右手边,面前正是那份联邦下达的“在恐怖分子行动前消灭爱德丝蒂星球”的绝密档案。
在一周之后若是西尔维亚还没有完成婚礼,恐怖分子就将直接在全银河的注视下直接引爆爱德丝蒂星。而只要西尔维亚对此漠不关心,无论怎样的结局,爱德丝蒂星以及其上数以亿计的民众都将一同消失在宇宙中。
这就是政治的力量,他面前的纸张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决定了十几亿人的生死。
——难过吗?
——悲伤吗?
——绝望吗?
“……”
他的视线从白纸黑字的文件处转移,挪到了窗外。他所居住的酒店算是这颗星球有名的富人区,但即使如此在高楼林立之下他还是能够见到在阳光和煦之下牵着父母的手的小孩们正其乐融融地一同出门游玩。
而囿于“一生只能说五次我爱你”的规则,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父母还都未能同他们说过一次“我爱你”,打算着在孩子成年礼时再向ta献上人生的五分之一。
——“爸爸妈妈,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会和我说爱你呢?”
——“因为这样珍贵的话爸爸妈妈要留到宝贝成年的那一天呀。”
有人说过,爱与咳嗽是世上唯一无法隐藏的事物,即使闭上嘴巴捂住鼻子,爱也会在对视时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可是也这并不代表着他们这份光明正大将爱说出口的机会应该被放在天平上被随意权衡、而后彻底抛弃。
『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轻易爱你。』
一股挫败的心情突然升腾而起,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了自己的掌心,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第一次有如此心痛而无奈的表现。
他悲痛于这十几亿人的生死竟在西尔维亚的一念之间,更痛心于自己居然也对此没有特别的表现。
他只觉得麻木,甚至觉得联邦这样的决策并无不妥。
——绝对的秩序从不应该让步于个人的私心,一切伟大之作都需要牺牲来铸就。
他当然不觉得只是一个随便什么人的请求西尔维亚就会出手——她不喜欢一切麻烦的东西,包括那些复杂的感情、炽烈的爱意。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有着怎样的想法、想从爱德丝蒂这里得到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拯救这颗星球免于毁灭,那么什么代价他觉得自己都能够接受。
可他的想法终究是他的想法。他的目光再次发生了转移,透过爱德丝蒂明亮而透露着微粉色调的天空,他开始心生担忧。
西维,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
红色的地毯如同流水般自台前蜿蜒而出,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她前进的步履沉稳而缓慢。
礼服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犹如一片纯洁无瑕的白雪,衬得这个一直以来都偏爱黑色而略显阴沉的家伙这次如同童话故事中走出的王子一般。
托奈莉简直觉得自己都要看呆了。她看了看自己只顾着吃东西甚至藏在桌面下而弄得一塌糊涂的手心,欲哭无泪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是“王子殿下”并没有直接上台,而是选择在她面前站定。
面前蹲着玩耍的孩子似乎依旧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之前由于藏在桌子底下的原因,现在爬出来后,不说身上同样洁白的礼服,就连脸都花得乱七八糟。
但是那孩子依旧在笑。
西维看着那孩子依旧向她露出的笑容,灿烂的、圣洁的、如同天使一般的笑,空气中蛋糕的甜蜜都似乎凝聚在了她的眼眸中,搅拌着连丝般的蜜糖熬煮冷却做成晶亮的糖衣。
她的倒影此刻就映在她的眼眸中,似乎能将她整个人都如同树脂标本一般细心地封存在其中千年万年。
想到这里,她罕见得温和地笑了一下,蹲了下去,轻轻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小孩似乎很是受宠若惊,连忙红着脸忙不迭的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但是西维不在意,她打断了她的话,想要抱一抱这孩子却中途又更改了自己的手势,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正午时分的殿堂此刻,一座古老的钟塔正在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敲响,钟声穿过层层薄雾荡出岁月的涟漪,又在无边的空气传递中消失殆尽。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稍微有点脏污的礼服裙仰着头看着身边的西尔维亚,此刻她洁白的礼服正严丝合缝地贴合在身上,层层叠叠的衬衣、马甲、腰封显得她本就清瘦的身躯格外修长。
西维并没有看她。
在热闹的结婚典礼上,她表现得不像一个主角而不过是一个过路人一般冷静。她站在婚礼的中心,身后是一群又一群按照婚礼流程按时飞过天际的白鸽。
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
“西维?”
托奈莉紧张地拉拉西尔维亚的袖口。
监护人此时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而孤独,她的声音再次恢复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平静——而在那平静之下,托奈莉总觉得有疯狂掩藏在其中。
就像是大海暗流之下隐藏的礁石。
“婚礼要开始了,”她的眼眸如同最上等的翡翠一般,即使背对着光线也依旧在散发着光芒。
“你紧张吗,托奈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