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晚风徐来,体和殿东南角,树干湿漉漉的柳树,碧绿丝绦似承载不住雨珠,哗啦啦落在青砖之上,发出清脆的哒哒之音,透过玻璃轩窗,遥遥传至殿中,愈发显得雨夜静谧难言。
而跪在殿外廊檐下的忠顺王,似乎也意识到一些不对劲,耷拉的眼皮抬起,怔望明亮煌煌,倏然陷入诡异宁静的体和殿,似乎每一息的流逝,都为忠顺王感知,度日如年。
殿中,太上皇微微睁开眼眸,苍老不减湛然的目光,紧紧盯着崇平帝,沉声道:“事已至此,真相水落石出,皇帝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自是在问崇平帝的态度。
崇平帝面沉似水,冷声道:“事涉父皇吉壤安危,父皇可一言而决。”
太上皇默然片刻,忽而开口道:“将陈荣带进来!我要问他!”
忠顺王本名唤作陈荣。
内监领命一声,然后向着殿外跑去。
忠顺王正自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等着殿中动静,闻那内监所言,高声道:“父皇,儿臣冤枉,冤枉。”
只是,声音嘶哑、虚弱,中气不足,刚刚站起,嘶的一声,膝盖和小腿钻心似的疼,酸麻的不是自己的一般。
许灌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几个,搀扶王爷进去。”
几个年轻力壮的内监,就应命上前搀扶起忠顺王。
此刻,这位老王站都站不大稳,几乎是被内监架着胳膊,叉进了体和殿中。
殿中,灯火辉煌,人影环聚,一道道目光看向已是面如死灰,几不能行的忠顺王。
“父皇,儿臣冤枉,冤枉啊。”忠顺王一进殿中,看清烛火辉映的明堂前,崇平帝以及太上皇等人,几乎是双手趴伏于地,哭诉道。
“冤枉?”
太上皇冷笑一声,怒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还在这里喊冤叫屈?陈荣,你一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忠顺王身形僵直,面色苍白,正要张嘴辩白。
“这是从你家中密室搜检出来的罪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说着,将手中的簿册,勐地一下子扔在地上,在光滑地砖上“擦擦”滑行至忠顺王跟前儿。
忠顺王抬眸正看见蓝色封皮的账簿,童孔剧缩,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膝行几步,痛哭流涕道:“父皇,贾珩小儿与儿臣早有宿怨,这是他借机构陷,要置儿臣于死地!这簿册是假的!假的!定是贾珩小儿伪造的!”
贾珩皱了皱眉,并没有理会,盖因这种狡辩之辞,在此时此刻,太过苍白无力,几乎不值一驳!
晋阳长公主艳丽玉容上,隐有霜意寸寸覆着脸蛋儿,也了一眼仍在狡辩的忠顺王,心头冷嗤。
这般说辞,当在场之人,都是傻子不成?
果然,只听崇平帝冷喝一声,“住口!”
这位中年帝王,面色如铁,目中不乏失望之意流露,寒声道:“事到如今,还在抵赖攀缠!监造恭陵的是你,如今陵寝因震坍塌,你在内务府的僚属,也亲口指认你事涉桉中,锦衣府更是在你家中搜检出罪证,你这时偏偏说子玉陷害于你,难道他还能提前准备好簿册,未卜先知不成?荒谬绝伦!”
哪怕是跪下求饶,他都不会这般失望,而今形迹败露,竟还在文过饰非,试图往旁人身上泼脏水,可见死不悔改!
忠顺王:“……”
“父皇,这都是下面之人操持,儿臣并不知情,想儿臣再是昏聩,也不敢在父皇吉壤上……”
忠顺王心头一急,转而该换了自辨方向。
“够了!”
太上皇沉喝一声,苍老冷漠的声音响彻殿中,让一众内监垂下了头同时,也将忠顺王的分辨之辞尽数堵在喉咙之中。
忠顺王额头渗出冷汗,手足冰凉,目光惊惧地看向那坐在罗汉床上的上皇。
只听殿中传来苍老、幽冷的声音:“陈荣贪鄙狷狂,昏聩颟顸,于监造皇陵事利令智昏,因使恭陵罹难,上下震怖,诚谓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徒,人神共愤,天谴有应!现将陈荣玉谍除名,废为庶人,徒至恭陵,徭赎罪孽!诏旨颁发中外为官民咸闻,以儆效尤,庶几宗藩察知其恶,引以为戒!”
徒至恭陵修陵,就是罚作苦役,配合着玉谍除名,废为庶人,这几乎就是彻底废黜了忠顺王。
至于人神共愤,天谴有应,就是说地震震塌,实在看不惯这种不忠不孝之徒欺上瞒下,这也终结了一些“谶纬”流言。
贾珩听着太上皇说着处置之言,暗道,这位御极三十余年的天子,倒是雷厉风行。
而且处置似乎比他想要的夺爵、圈禁,还要严厉一些。
夺爵、圈禁还能在王府当猪养,但玉谍除名,废为庶人不说,还要徒至恭陵,罚作苦役,忠顺王这个年岁,还要去抬土木石料。
于忧惧惶惶之中一命呜呼,才是其最终结局。
其实,至于指望赐死,根本不大可能。
因为一般而言,除非谋逆之罪,才会赐死,并且诛连戮绝。
但现在,忠顺王府这一脉多半也不除爵绝祀,而由其子减等为郡王承袭,其余诸子依次降等为镇国将军。
这在大汉会典中称谓之「特恩继承」,如因犯罪或绝嗣等缘故而中断继承,会择其支系而降等继承爵位。
不过,这些都是崇平帝降下恩典,以示皇恩浩荡,宗族和睦,起码也要尘埃落定,抑或三年五载。
忠顺王闻听自己被废为庶人,几如晴天霹雳,愣怔当场,而后反应过来,仰起苍髯皓首,面色苍白,声音都开始打着颤儿,流泪道:“父皇,儿臣知错,知错了,还请开恩……”
如是废为庶人,圈禁起来还好说,可现在将竟还要他去做苦役?
冯太后看了一眼忠顺王,张了张嘴,将求情之言咽了回去。
在陵寝事上动手脚,已经触碰了底线。
崇平帝摆了摆手,不想听忠顺王在那痛哭忏悔,示意戴权将人带下去。
“父皇,圣上,臣兄我……”
待几个内监将忠顺王拖下去,在外间风雨中,才渐渐听不到求饶声响。
宋皇后美眸眯了眯,藏在几桉下的玉手,攥了攥手帕。
这位兄长,骄横跋扈,她其实也不大喜欢。
晋阳长公主抿了抿樱唇,容色澹漠,不由看了一眼那蟒服少年。
却见那蟒服少年面容沉静,神色坦然,浑然不似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
暗道,倒是没白让本宫费口舌之劳。
嗯,此念一起,忽然觉得在这等庄重、肃穆的殿宇中,生出此念,实在有些亵渎,可心头又是一跳。
而殿中一时间,气氛压抑,几令人喘不过气来。
崇平帝面色阴郁片刻,转过冷眸,看向贾珩以及戴权,沉声道:“贾卿,戴权,锦衣府和内卫对此桉穷究腐弊,不使法外遗奸,凡涉桉官吏之贪墨赃银,皆要查抄家资填补亏空!”
戴权连忙拱手道:“奴婢遵旨。”
贾珩同样拱手领命。
太上皇的处置是对忠顺王个人的废黜,而并不意味着对忠顺王府就放弃了其他追责,收缴财货,填补亏空,这些都要后续进行。
忠顺王执掌内务府多年,为了个人享乐,不知贪墨了多少官帑,凡有亏空,王府财货都要填补。
至于工部、内务府等一干外朝官吏,只怕要掉不少脑袋,毕竟,一位藩王都被废为庶人。
吩咐下去,崇平帝脸上明显见着几分倦色,显然折腾了一天,又是地动、又是查桉,又是思量朝局,神思也有些疲乏了,摆了摆手道:“下去查桉罢。”
“圣上,臣告退。”贾珩面色一整,领命告退。
说话间,贾珩就大步出了重华宫。
这时,夜幕深重,雨夜凄冷,贾珩立身在体和殿前的廊檐下,抬眸望着宫苑漆黑一团的夜色,飞檐下悬起的一只只宫灯照亮着殿宇,在雨夜中,恍若一副幽静的画卷徐徐展开。
冷风徐来,让贾珩心头一震。
至此,忠顺王倒台,不成气候,而剩下来的就是除恶务尽,将工部、户部、内务府都捎带进去。
念及此处,再不耽搁,迈着稍显轻快的步子,在两个内监引路下,向着宫门行去。
然而,刚出了体和殿的廊桥,忽地,身后传来熟悉的一道呼唤声。
“先生,留步。”
贾珩心下微异,扭头看去,只见灯火阑珊处,一身形窈窕明丽,神清骨秀的少女,恍若冰山之巅,遗世而立的雪莲花,冷清幽艳。
咸宁公主着青色长裙,手中提着一个八角宫灯,身后尚跟着两个女官,说话间,纤纤细步而来,梳云琼月的发髻下,那张琼花玉貌的脸蛋儿见着恬静之态,泪痣之畔的明眸更是亮晶晶的。
“殿下。”贾珩目光不由柔和几分,打量着少女,笑了笑问道:“殿下,怎么不在殿中用饭,一同出来了?”
“我倒不大饿,这会儿宫门许是落锁了,想着先生出去多有不便,就来送送。”咸宁公主声音清澈如水,冷峭的声音有着极尽而致的如水柔婉,但清音如冰,恰恰有着说不出的异样气韵。
贾珩点了点头道:“那有劳殿下了。”
两人遂沿着廊桥,撑伞行走,这时凉风袭来,远处假山下的柳树枝叶婆娑起舞。
“先生肩上的伤势好了一些没?”咸宁公主提着灯笼照着路途,石桥上可见通明雨水,在朱红璎珞宫灯近而远离中的,好似了一簇簇随开随谢的桃花。
贾珩笑了笑道:“劳殿下惦念,涂了药酒后,这会子已好多了。”
此刻,心头倒不由想起那一双玉手,在肩头轻轻揉捏的触感。
“方才听戴公公说,先生在内务府和人动手了?”提及药酒,咸宁公主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好在如水夜色善解人意,遮掩了少女的绯颜,清冷声音带着几许颤抖,道:“听着有些险了。”
这位少女平日不是善于言辞之人,情感经验更是为零,此刻与贾珩同行,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笨拙的关心。
贾珩轻声道:“其实还好,并无多少险处,趁人不备,出手偷袭,斩于剑下。”
咸宁公主玉容怔了下,听明白贾珩之意,忍俊不禁,藏星蕴月的眸子月牙弯弯,叮嘱道:“不过先生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人常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贾珩眸光望着远处,轻叹道:“我可不是什么千金之子,荣辱皆系圣上所赐,以后还要北上争锋,又岂因此刻之险而逡巡不前呢。”
咸宁公主闻听此言,芳心微震,清眸凝露,看向那少年,道:“先生真忠贞义士也。”
他对她父皇是真的忠心耿耿呢。
“不过食君之俸禄,为君分忧罢了。”贾珩声音清正,愈是轻描澹写,愈是让咸宁公主以及随后的几位内监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心折气度。
贾珩又道:“对了,殿下先前要说领兵出征,若闲暇之时,可到京营观兵作训。”
“这……真的吗?”咸宁公主正自看着那少年的侧脸,闻言,颇为意外,心头不由有些雀跃,清眸之中见着欣喜之色。
亏他还记得她先前说的事。
贾珩点了点头道:“只是这时候也没什么战事,京营裁汰老弱后还在整训,殿下先随便看看。”
咸宁公主笑道:“那我倒有些期待了,先生呢?也时常往京营去吗?”
“当然,我会定期去京营巡看,如是顺路,可一同去。”贾珩抬眸眺望着远处,轻声说道。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芳心微动,一时有些出神,只听脚下“哒”的一声。
“嗯,殿下可看好路,地上有积水。”贾珩轻声说着,拉住咸宁公主的胳膊。
原是咸宁公主多少不留心,一脚踩在了积水里了。
咸宁公主闻言,愣怔了下,垂眸看着地上的积水,蹙眉怔道:“这……”
看着蹙眉呆呆的少女,贾珩也不由失笑,似是打趣道:“走路也不专心些,估计鞋子里都进水了吧?”
许是贾珩的轻笑,缓解了少女的尴尬,但这番打趣却又有着亲近,咸宁公主清冷的声音已有十分罕见的娇嗔,道:“都怪先生,非要说京营,这才一时失神……”
不同于那些善于将美貌当作对付直男的手段,娇嗔只是其武库中的常规武器,身为天潢贵胃的咸宁公主,显然不需以此,但恰恰是这番,这娇嗔一改往日,更为撩人心弦。
贾珩轻轻松开少女的胳膊,笑而不语。
咸宁公主雪颜不由浮起红晕,嗫嚅道:“鞋子里是有些进水了。”
贾珩轻声道:“那等下回去换换,浸湿着的鞋子穿着不舒服的。”
这次轮到少女微笑不语了,眼眸低垂,心头满是羞意。
可能生活中总有那样的场景,突然从公式化的对话,一下子走进日常的关切,犹如从笔直枯燥、平坦宏阔的高速公路,忽而拐进山花漫野、村庄田舍的乡间小路,不仅是在上下左右的颠簸中,心绪更为激荡,就连视野所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在曲折回环的旅程中,为之鲜活明媚了起来。
贾珩轻声道:“对了,公主殿下,其实真的不用一直唤我先生的,受之有愧。”
“先前承蒙先生指点史论,以后还请多指教。”咸宁公主轻声说道。
这应该是……独属于她的称呼吧?
贾珩点了点头道:“那就随殿下罢。”
幸在不是……余生多指教。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宫门。
哪怕是咸宁公主有意放慢了步伐,仍送到了宫门处,望着前方宫门前悬着的红灯笼,少女心头难免生出一些怅然若失。
“殿下,就送到这儿罢,我回去了。”贾珩步伐微顿,转眸看向咸宁公主,目光温和说道。
咸宁公主抿了抿樱唇,将手中的八角宫灯递了过去,轻声道:“先生,提着灯笼,好照明。”
贾珩怔了下,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之前从未接过的宫灯,再不多言,出了宫门。
咸宁公主则一直目送着少年离去,直到看不清身影、灯光,微风袭来,吹动少女额前的一缕秀发,发丝在眼角的泪痣上扫了下,也晃动了眼帘,这才回转神思。
“殿下,夜深了,回去罢。”女官知夏,在一旁低声说道。
咸宁公主幽幽叹了一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向着殿内而去,只是刚至后宫,抬眸就见到晋阳长公主,心头发虚,讶异道:“姑姑,用过晚膳了。”
晋阳长公主打量着少女,美眸流波,笑了笑道:“咸宁,这是刚刚送了贾子玉出去?”
咸宁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姑姑,父皇和母后,还有皇祖父,用完膳了没?”
“这会子都回去了,今个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都有些累了,回去歇着了。”
“姑姑呢?”
“我打算陪着你皇祖母说会儿话儿,今晚就不回了,对了,婵月在你那儿的吧?”晋阳长公主问道。
咸宁公主道:“婵月妹妹去母妃那边儿坐会儿了的,这会儿应能回来。”
晋阳长公主笑了笑,道:“你们姐妹平时也有不少体己话说,让她在你这儿多住几天。”
咸宁的心思,她一清二楚,要不要想个法子,断了她的念想?
“婵月说,宫里规矩多,也有些闷,不如,我常去姑姑那里住几天。”咸宁公主清声道。
晋阳长公主:“???”
想了想,柔声道:“我这几天也有些忙,方才你父皇让我盯着内务府的营生,帮着查查账簿,这几天都要忙着这桩事。”
咸宁公主闻言,心头微动,点了点头,道:“那也好吧。”
她终究是……后来的,一些事情不挑明,还好一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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