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妖术?!你们对那姑娘做了什么?!”
面对这一连串不明所以,甚至令人极度眩晕的画面,将炎同祁子隐几乎同时叫出了声。声音令众人眼前的画卷戛然而止,也令头顶上那白色的灯光重又亮了起来。
一片虚空之中,男子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回荡着:
“这,便是无数人追求的轮回永生。”
“轮回永生?你是说,那女婴并非是老着的后代,而正是她自己?这又如何可能!”
甯月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生怕自己会错了意。但男子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更彻底打消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
“没错。您此行将拥有的,是经过彻底改造之后的崭新身体。通过不断地优化,您可以选择拥有更加绵长的受命,更加强健的体魄,让自己远离任何病痛的困扰,甚至拥有过人的智慧——”
可还未等其将话说完,便被将炎高声打断了:
“所以,这么多人都白死了?所有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所希望寻得的究极之力,不过是先民们留下的一个追逐永生的梦?!”
“某人并不十分明白您所说的是何意思,但永生是人类一直以来的终极追求。而我们所取得的,也是足以令死神也望而却步的伟大功绩,是足可让人类文明洗尽铅华,蜕化成神的飞跃!”
虚空中男子的语气忽而变得激昂了起来。若是平日里听到,或许当真会被这番慷慨的言语所鼓舞,然而眼下,这些豪言壮语苍白得便如纸一般,甚至听上去极为讽刺。
“那些获得了永生的先民,还不是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见了?!可因此而冤死的那些人,我的父母亲族,我的妻子,我麾下的万千战士,他们的命又该由谁来偿?!”
将炎的情绪终于再度失控。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剥丝抽茧,渐露真容之后,残酷的真相愈发显得鲜血淋漓,便若千钧之担压在心上,令人难以接受。
他猛然挥起手中的长刀,朝四周那些粗大的水晶立柱上斩了过去。只听乓地一声脆响,无数火星四溅开来,锋利的刀刃却只在墙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却无法将那坚硬的水晶击碎。少年人的双臂反倒被震得酥麻,十指也几乎快要握不住刀柄。
“某人知道,这件事着实令人兴奋,但请不要因此而破坏大厅里的财物。如果您还想继续深入了解永生的秘密,某人随时可以为您效劳。”
虚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与优雅。
话音未落,众人忽听自己身后“唰”地一声轻响,竟是在原本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墙面上,开出了一道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门来。门后并没有路,只有一只可容十人栖身、四方四正的水晶盒子。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如何也不会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怪异的存在。
直至此时,说话的男子也未能现出真身,其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暗中操控着一切。
“门后有什么?!”甯月问道。
“某人即将向各位展示的,是我们努力让生命永世长存的本心。许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客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质疑我们的初衷与动机。但某人可以向你们保证,接下来的场景,将令你们打消心中的一切疑虑,并将永世难忘。”
这一次,姑娘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便迈步向那水晶盒子中走去。祁子隐当即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
“不要去!”
少女却是回头淡然一笑:“如今,对这个地方隐藏的秘密了解得越多,我们便越有机会活着离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敢做的?你们若是不来,便在这里等我。”
白衣少年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身边年轻的将炎,未曾想对方竟也在看着自己。二人相互没有再多言语,却已同时拔脚跟在了红发少女的身后。
水晶盒子一路向上行去,瞬间便已高悬于半空。看着脚下的千余甲士变得恍若一群黑蚁般渺小,三人也不禁心跳加速,腿脚发软。
但很快,水晶盒子渐渐变得不再透明。随着身前的大门再次开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改天幻日的另一片空间。
向前一路延伸开去的曲折走廊,上下左右皆是如墨的黑色。地板不知使用了什么材质,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三人只觉得耳中好似被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却仍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说话。而在他们身侧依次展开的,则是一幅幅触目惊心,却又无比真实的动态的画。
那些画起初只是些人与野兽争斗的景象,但随着三人向前行,逐渐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许多画上,无数身着甲胄,跨着战马的战士在沙场上厮杀着。那些人手所中擎的,并非陆上诸侯中任何一国的纛旗,身上甲衣也颇为不同。但仅看那些画面,便足以重新勾起少年人心中杀伐四方的回忆,甚至仿佛可以闻到战场上那弥漫开来的浓烈血腥气。
再向前去,画中的内容也愈发变得狰狞可怖起来。其中一幅画中,无数流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皆是骨瘦嶙峋,面色焦黄。他们于路上剥树皮,吃草根,甚至对着倒地的尸体大快朵颐,场面不堪入目。
另一幅画中,则有无数具尸体被高高堆成一座小山。在那座小山的边上,还立着数个头戴面具,手执火把的人。仔细去看,方才发现那些尸体中的许多人还未死透,伸长了手臂张大了嘴,求生之色溢于言表。然而其身上的皮肤却早已溃烂,血肉模糊,便如早已入土多日的尸体一般。
继续前行,这样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司空见惯。三人于其中看到了身着黑白条纹衣服的囚徒,列着队被成批杀害;看到了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枯瘦孱弱得几乎等同一具骷髅;看到了手握如火栓铳一般武器的人互相射击;更看到了地平线上腾起的蘑菇状乌云之下,被烧作焦炭的万千尸体。
“这,便是整个人类的历史。各位应该能够明白,在饥荒、瘟疫、战乱、甚至正常的生老病死的面前,再强大的生命都会无比脆弱。然而有了我们的帮助,所有的生老病死,于人类前面都不再是问题——”
狭长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沉默了许久的男声再次响起,却是声声入耳,字字入心,“决定了我们是谁的,并非我们的躯壳,而是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所思所想。肉体,不过是种传承的载体罢了。我们无法将它永久留存,却可以设法再造。我们将人的灵魂送入天堂,又在新的躯体完成改造之后,再将灵魂接回地面,完成永生的轮回……”
说话间,走廊两旁高高的黑墙缓缓向下沉去。其后露出的,则是一排排圆柱形的硕大的水晶罐。罐体沿着三人头顶的锥形高塔延伸开去,足有百万计。而每只罐中,皆充满了浑浊的液体,液体中还隐约能看见浸泡着的一个个人形的身躯!
那些水晶罐中的躯体,多数皆是与三人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还有年纪更小,甚至尚未生长成形的胎儿模样。所有的躯体之上,皆起了毒疖脓疮一般的溃烂。更让甯月同祁子隐感到阵阵反胃的是,此前他们于冰原上遭遇过的那种小虫,此刻正于伤口中钻进钻出,不断进行着修补!
而其修补所用的血肉,竟好似是此前于蓝冰原上,从那些化作了干尸的甲士身上取来的!
红发少女难忍腹中翻滚,终于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而将炎同白衣少年,也被面前景象骇得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一只光球,不知从何处徐徐升起在三人头顶的正上方。自那光球上长出无数条细线,连向一只只死气沉沉的水晶罐上。待仔细去瞧时,却发现那光球,竟是世人夜夜可见的,高悬于夜空中的那轮浊月的绘影!
“所以,草原人所信奉的长生天,或许正源自于此!”
将炎扶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喃喃地道。祁子隐也有些懵了,仿佛眼前的一切,皆似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如何?诸位看过之后,是否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加入这些人的行列,同享永生了呢?”
虚空中的男声再次响起,语气之中满是劝诫之意。然而这一次,回应他的却是三人异口同声的呵斥:
“给我闭嘴!”
“好的,某人就在这里,随时等候各位的召唤。”
男子并未生气,只是唯唯诺诺地隐匿了下去。
年轻的晔国公却始终有一事难以想得明白:
“既然先民们已经能用此般方式获得永生,最终又因何从这世上消失殆尽的?”
“……莫贪心,莫贪心,洪水犹在,天怒难息……”
一旁的将炎却是低声念起了儿时的一首歌谣,眉头越皱越紧,“永生——又岂是凡人可以掌握的力量?”
红发少女却是摇了摇头:
“所谓天怒,无非人祸而已。其实传说中的先民与如今的世人一样,自私、贪婪、虚妄、残忍。他们所努力追寻着的永生,最终不过是个缥缈虚无的梦而已。你看我们的四周,与其这样地活着,倒不如好好过完一世。”
她边说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未从此前的那阵恶心中缓过劲来,“倒是我们三个,竟成了这世间唯一有幸亲眼目睹真相的人……”
然而未曾想到,她的这句话却再次让被勒令噤声的男声跳了出来。而他的回答,更是令在场的三人重又紧张了起来:
“其实,还有人早在各位到来之前,便已造访了这里。只不过,他未能成功唤醒某人,便先行离开了。”
“有人来过?是很久以前么?”
甯月有些狐疑地问道。未曾想,虚空中的声音却是十分肯定地否认:
“并非很久。相反就在某人被唤醒前,相差大约不过两三刻钟左右。”
“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人而已,却是气定神闲,似乎对于自己此行的目标十分笃定。”
听对方如是回答,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人,旋即又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人生得何般模样?”
“高瘦、苍白、冷酷。某人还从未见过有人行动起来如他这般,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果然是昆颉!”
虚空中男声的描述,令三人无比确认那个打从进入鬼州以来便未曾现身的幕后黑手,的确还是现出了行踪。
“他眼下又去了哪里?”
红头发的姑娘还想继续问下去,虚空中的声音却是突然没有了反应。
“喂,你还在吗?”
甯月后退了两步,昂起头来看向四周,然而除了那些恐怖森然的水晶罐,再看不到什么别的,对方也没有再作回答。
无法,三人只得准备调头回去。谁料那个男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重新响起,却是带着刺耳的杂音,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地下……核……”
“你怎么了?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地下还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红发少女连忙扯开嗓子又问,然而无论她如何嚷嚷,对方都再未发出过半点声音。
“怎么办?昆颉不知去了哪里,但他既然会于此地现身,事情便又平添了一分变数。我们该怎么办?”
甯月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疲惫涌入了四肢百骸,颓然坐倒在地,一时间没有了办法。只是隐隐觉得虚空中的那个声音,似乎遵循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安排,仅允许其将希望三人听到的内容陈述完毕,而不想让他们听到的事,则半个字也不让多说。
她想不明白于昆颉而言,在费尽心力并虚耗了数十载的光阴之后,此地对其而言究竟还有何价值。她更加无法想通,自己的父亲风未殊同苍禺族历代大司铎,为何竟会苦守着这样一个根本无关现实的秘密,甚至不惜动手杀人。
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尚不知晓,未能看清的原因。
然而,命运却似乎不允许她有时间再去将个中缘故想得明白。忽然安静下来的四周,让一丝声音很快便传入了三人耳中——是足以穿透他们脚下黑色的地板的阵阵喊杀声!
甯月与少年们面色大变,当即沿着原路返回。却未等水晶盒子落地,便看见留守于地下的赤焰军同玄甲军,正同不知何时出现的第三支军队混战在了一起。
他们的对手,正是打着金罴纛旗的关宁武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