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你何事!”
紫鸢似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步步向后退去。可如今塔顶上早已看不见半个澎国军的影子,甚至连此前郁礼专门安排在她身边拱卫着的“孤儿军”也一个不剩。
祁子隐当即对冷迦芸使了个眼色,让女子协助自己一道将这个自称是将炎妹妹的姑娘制住,进而将她拼命想要藏匿的东西夺了下来。定睛一看,却见那是只通体透明的小瓶,瓶中装着只肥硕的母虫。此时忽然被夺下,却是令瓶内的母虫陡然发狂,拼命扭动起身躯来。
那瓶口上的,乃是以亮银色金属小盖封着,盖上带着数根尖刺。尖刺于姑娘的掌心扎出了几个血洞,而那只母虫,正是在以紫鸢的鲜血为食!
“这只虫——莫非方才——是你用它迷惑了将炎?!”
见那母虫同此前藏身于黑瞳少年眼底的小虫生得颇为类似,晔国公忽然便反应了过来,瞪圆了双眼厉声喝道。
“不,不是我——”
紫鸢似吓破了胆一般,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白衣少年却是将小罐狠狠摔碎在地,一脚将那母虫踏作了一摊肉泥。转而去看将炎挖出的那只眼球,只见其上叮着的小虫也随之掉落在地,腹脚朝天,痛苦地蹬了几下,当场丧命。
“还说不是!你若当真是小结巴的亲妹妹,又如何能对自己兄长使出这般阴毒的手段?你究竟意欲何为?!”
甯月只觉得鼻子一酸,愤怒却抢在悲伤之前脱口而出。
“他是我哥哥,我对他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置喙!”
被当面揭穿的紫鸢却是丝毫不肯认错,反倒言之凿凿地狡辩起来。红发少女怒不可遏,当即冲上前去狠狠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这些小虫,此前曾于冰原上险些取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你究竟又是自何处得来的?”
“是——是此前于地下温泉时,偶遇了那个昆先生。虫是他给我的!”
对面的姑娘却不思悔改,依然梗着脖子道,“他还告诉我,只需以自己的血喂食那只母虫,其余那些吃人的小虫便不会再伤害于我,反会听我号令。我便想着,或许能够用它来让哥哥回到自己的身边,再也不离开我!”
“又是昆颉!”
听紫鸢如是说,所有人皆觉得后脊发凉。他们皆没能想到那个作恶多端的魔头虽已身死,却仍于世间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患。
然而留给他们感叹的时间却并不多。出人意料的状况很快便再次发生了,高塔之下的冰原深处,再次开始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其程度完全超过了此前的任何一次地震。而身处高塔之巅的众人,顿时觉得自己便似被困于竹杆尽头的老鼠,只能随着高塔左摇右晃起来,纷纷摔倒在地。
紫鸢却是趁此机会,挣脱了无暇顾及自己的冷迦芸,迅速朝着高塔下逃去。
“塔快要塌了,我们也快些下去!”
祁子隐的声音,也伴随着震动传来。昏暗的塔内,一行人奋力疾奔,却不再是你追我赶,只剩下了疲于奔命。
终于,前方那道看似永无止尽的螺旋阶梯终于到了尽头。然而甫一踏上外面那被月色照亮的冰原,却还是令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行人眼前,鬼州那封冻了不知几万年的冰原上,竟是出现了数道横亘东西,宽逾数丈的巨大鸿沟。冰面在此前的那次震动中分崩离析,露出更多其下被封冻了万年,同样随着震颤的大地而摇摇欲坠的先民遗城。
与此同时,永夜中那只明晃晃的,犹如灯笼一般的浊月,也正于夜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比此前更亮、更大,竟是径直向地面上坠来!而众人脚下那一波强过一波的震动,便是因其而生的!
只是如今,没有人有心思再去追究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伴随着又一波震感袭来,他们身后左右摇摆着的高塔,终于无法抵挡那自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竟是被自身的重量生生压得塌了,由当中断作了两截。
之前于塔内战死的甲士们的尸体,也登时伴随着无数残砖碎瓦向着众人身上倾倒了下来。只不过立于塔下的他们,完全避无可避!
“你们所说的末世,莫非是真的?!”
第一个冲出塔去的紫鸢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呆住了,两条腿便似灌了铅,立在原地不知该向何处跑。而一块几乎同人等高的巨石,则向着她的头顶径直砸落下来!
“快回来,冰上更危险!”
紧跟在姑娘身后冲出塔来的甯月开口提醒道。然而紫鸢却早已被吓得傻了,对身后的警告充耳不闻,慌乱地继续朝没有任何遮蔽的冰原上奔去。
红发少女见状使劲咬了咬下唇,竟也跟在其身后冲了出去——毕竟对方确实是将炎失散了多年的胞妹,即便她曾有怎样的过错,自己都不能见死不救!
甯月于口中念念有词,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丝力气,于二人头顶架起了一片结界。结界的力量虽弱,却还是得以令坠落的巨石偏移了方向,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紫鸢,砸落在其身旁的冰面上。
姑娘登时被吓得面无血色。但回过头来见是甯月施法,却是自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朝着红发少女身前杀了回来,口中还不住地咒骂着:
“该死的妖女!是你和你的同族夺走了我的父母,毁掉了我的家园,眼下更抢走了我的哥哥!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施法救我,今日若我注定死在这里,那你也绝不能活!”
甯月没有想到对方竟会作出如此荒谬的反应,当即有些懵了。然而眼下,头顶上的碎石与尸体仍不断坠落,其间还夹带着无数锋利的兵刃。她则只能竭尽全力维持着头顶那随时可能消失的屏障,更为了身后陆续自塔内逃出的其他同伴,为了自己。
无奈,如今紫鸢的双目,早已被恐惧与仇恨蒙蔽。即便没有那些摄人心魄的小虫作祟,她也再无可能清醒,再无可能恢复理智,只是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甯月的心窝。
“月儿小心!”
将炎目睹了这一幕,也再不顾自己颇重的伤势,径直向二人身边冲去。
但紫鸢同红发少女的距离明显更近。未等少年人来救,她便已攻至了对方身前。避无可避之下,甯月只得侧身闪躲,却还是被匕首扎入了左肩,血流如注。剧痛之下,她苦苦维系着的结界也瞬间崩溃。自高塔上坠落的一切,再无任何遮挡,便如瓢泼大雨般径直砸落向众人的身上!
“退回塔下去!那里有墙,可以稍作阻隔!”
年轻的和罕扯住了晔国公与冷迦芸的衣袖向后一推,让他们先行回撤自保。自己则由身旁捡起一只赤焰军的圆盾,高举过顶继续向完全暴露于冰原之上的两名姑娘身边赶去。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尸体同碎石砸在本就不大的圆盾上,极大地阻碍了少年前进的脚步。他眼睁睁看着一柄长刀从天而降,自因为害怕而蜷缩在地的紫鸢后背刺入,又从她的前胸穿透了出来。一旁的甯月虽暂未被坠物伤着,却也因为肩上的伤而愈发虚弱,连半步也挪动不了。
随后,数块巨石从天而降,将黑瞳少年的视线也彻底阻断了!
“妹妹!甯月!”
将炎撕心裂肺地吼道,脚下的步伐却是一刻不停。待离得近了,他直接将手中圆盾一丢,冲向巨石前便徒手挖了起来。
所幸那块巨石个头并不算小,且落地后并未碎裂,反倒于冰面上架起了一处能供人容身的狭小空间。翻开上方的几块碎石,年轻的和罕便看到红发少女正紧紧搂着重伤的紫鸢,藏在石头下。
将炎的眼泪,忽地从仅剩的那只如墨般漆黑的眼中流了出来。与此同时,天上的坠物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他连忙动手,将一块半人多高的碎石挪开,开辟出一条救人的通路,又向其中的两名姑娘伸出了手:
“快出来!我们脚下的冰面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你妹妹受了伤,带她先走!”
甯月奋力将怀中抱着的姑娘向外推去,身上却是早已被鲜血染红了。
紫鸢却突然挣扎起来,竟是重又缩回了巨石下的深处,却已是灯枯油尽,气若游丝:
“哥哥,对不起……是我背叛了所有人……一个人在世上孤单了许多年,却没能遇见一个真心对我的……我害怕……害怕永远就这样孤独下去,我想要找到一个人保护自己……希望他只爱我一人……永远听我一人的话……”
“快些把手给我,眼下还有希望,先离开这里再说!”
黑瞳少年拼命向前探出手,想要将对方自石头下拉出来。然而,紫鸢却是低头看了看从自己胸前穿出的那柄钢刀,在脸上挤出了个笑容:
“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我漂泊太久……所见所想也皆是些谎言和利用——不过,还好……哥哥身边如今,有这么多在乎你,关心你的人……我可以看出,她们对你都是真心的……我知道自己走后……哥哥不会孤单……便已足够……”
听妹妹如是说,将炎的泪流得更凶了,仿佛重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跪在父母焦黑的尸体前,孤苦无依的孩子。少年人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自己同妹妹一齐驾着小船自渔村中逃至海上的那一幕。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好不容易寻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后,却是要再度将她给弄丢了。
“是哥哥的错,未能保护好你!哥哥带你离开这里,绝不会再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在甯月的帮助下,年轻的和罕终于抓住了妹妹的手腕,将其从巨石下拉了出来。然而,黑眼睛的姑娘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也徐徐涣散开来:
“现在想想,还挺对不起那个郁礼的……谁让他总在我面前提起你来,让我始终觉得,哥哥才是这世间……唯一能够保护自己一辈子的人……如今,我还是留下来陪他吧……至少黄泉路上不会孤独……”
将炎抱着妹妹愈渐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无以复加的悲伤,令他的声音悲怆而嘶哑。呜咽的声音,就像是这冰原上经年不息的北风。
甯月也自藏身处爬了出来,靠着巨石大口喘息着,却见黑瞳少年忽然弯腰抱起了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妹妹,向着冰原深处走去:
“月儿,趁着冰面还没完全坍塌,你同子隐他们赶紧离开吧,我想多陪妹妹一会儿——”
他顿了一顿,似在思索自己该如何说服同伴。甯月心中却忽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当即上前想要拉住对方:
“小结巴你想做什么啊?眼下末世即将到来,我们才更应该一起留下来想办法,一起阻止昆颉的阴谋得逞啊!”
可体力不支的少女无论怎样也无法追上对方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将炎在冰原之上越走越远。
高塔下避过了坍塌的白衣少年等人也很快赶到了甯月身边。红发少女当即让对方带着自己去追那个远去的背影。。
终于,他们看到黑瞳少年步入了一座半埋于冰下的小门。那正是一只可载人由地下通往地上高塔的水晶盒子。将炎入得盒内,关闭了大门,却是以紫鸢手中的匕首将门上的机括破坏殆尽:
“昆颉所说的末世,正是因为这片先民之城,因为我们头顶上的那只浊月……趁着它尚未坠落,应当还有办法……”
甯月终于明白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了,大吼着在透明的门上用力地拍打起来。
“小结巴不要做傻事!我们尚不清楚昆颉究竟以何法开启了末世,你又如何能够凭一己之力阻止它?”
少女的泪自眼眶中涌了出来,再也抑制不住。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将面前的水晶门打开,却只是徒劳,耳中只听见门内的年轻和罕淡然地高声应道:
“昆颉此前不是说,是我们的到来,才将那先民遗城的核心激活的吗?此前那虚空中的声音也曾提起地下藏着什么。能够阻止末世的方法,一定就在冰下,就在那些高塔的深处!”
“不要,我不许你去!回来,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虽然同对方仅隔着一道纤薄的门,但她心中却清楚,自己同这个倔强而孤僻,甚至有些古怪的少年,此生已无可能再次相见。
“此前那个先民的声音说的没错。决定了我们是谁的,并非我们的躯壳,而是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从小就崇拜白江皇帝,想要成为一个同他一样救苍生于水火的大英雄。眼下,或许正是我实现毕生志向的机会呢……”
黑瞳少年奋力挥手,让同伴速速离去。他脸上虽笑着,眼中却是泪流不止。
甯月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却只能目送盒子带着将炎向着冰层深处降去。最后,只能由祁子隐、冷迦芸与莫尘三人合力,方能将悲痛欲绝的红发少女从门前拖走。
众人前脚刚刚离去,他们此前立足的那片冰壳便也开始了坍塌,更将连通冰面上下的那条纤细的通道也摧毁殆尽,化作了夜空下一片飞舞的白色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