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此时心中愤怒尽去,然却并不敢苟同赵高之言。
胡亥为人,李斯一清二楚,众公子中最为年幼不说,智慧才情都是中下之资,不说比之扶苏远远不如,就算比之其他一些未成年公子,也并无任何担当太子的优势,如若胡亥当大秦皇帝,未来大秦如何,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
赵高方才一番说辞,抬出蒙恬来威胁他的相位,对李斯来说亦并无太多掣肘。
他虽然专权,然已年过七旬,就算不被罢相,想来也不会有几年好活,至于封爵封地泽被子孙,李斯亦并无为意,他嫡出三子,长子李由已是三川守,牧守一郡,位高权重。其余两子也皆在京师为官,有封爵赏田,只要自己寿终正寝,李氏虽不能如眼下一般权倾朝野,但依旧是名门望族,更何况赵高和胡亥串谋篡位,作为法家门徒的他来说,才是最为不可饶恕之罪。
因此李斯一手击案,严辞斥曰:“尔休要再言,老夫只认陛下诏书,听天之命,谋逆之事,恕老夫不能答应。”
赵高淡然曰:“安危相守,祸福相依,眼下丞相危机将至,何不早做打算,只要您一言,太子可定,大秦可安,丞相也能保住相位,将来还能泽被子孙,如此才为圣贤之道。”
李斯断然曰:“斯本上蔡布衣,幸得陛下赏识擢为丞相,爵封通侯,李氏一门也皆封爵食禄,因此陛下才将国家安危托付与某,今陛下崩驾,某岂能辜负,自古臣子尽忠,子女尽孝,人臣各守其职,故赵府令勿再多言,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沦为千古罪人。”
赵高摇头,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今御书玉玺皆在胡亥,由此可见其心志,天时地利眼下皆备,只需丞相同意,此事便成,胡亥为皇帝,丞相依旧为丞相,如此天下安稳依旧皆出自丞相,皇帝尚且年幼,并无治国良策,还需我等尽心辅佐,自然也不会将我等轻易革职,如此浅显之理,丞相何故视而不见耶?更何况诏书除你我胡亥三人之外,眼下尚无人知晓,还能从容布置,如若消息走漏,想改立太子也来不及也,另还有一言,高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冷哼,曰:“赵府令言辞如江河,有涛涛不绝之势,今晚说了半个时辰,一句话又有何不能言?”
赵高干笑拱手,曰:“高只怕此话说出来,丞相不喜。”
李斯再次冷哼,曰:“赵府令今晚所讲,老夫句句不喜。”
赵高噎了半晌,曰:“看来赵某今日不该来,然已说到眼下,最后一言说也无妨,陛下临终前与长公子留书,然而却不与丞相所知,何故也?”
李斯一愣,骤然起身,曰:“赵府令此话何意?”
赵高曰:“丞相须自省之,何须问我?”
李斯呆立半晌,雪白的须发微微颤抖,干瘦双拳紧握,似有怒火滔天,最终浑身气息陡然如潮水般退去,脸色灰败瞬间如苍老十岁。
赵高以袖拭额,心中窃喜。
这句话模棱两可,然而却击中李斯软肋。
李斯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小诸事与法令文书,皆出自他手,始皇帝也对其恩宠有加,凡有所奏,无有不准。
然立储这等事关大秦传承安危之事,始皇帝却避过李斯安排,若说没有他意万不可能。
李斯如此人物,怎么会不懂,只需稍稍品味,即知始皇帝对其已有猜忌。
始皇帝自身经历,深亦知权相之害,当初吕不韦几乎在朝堂一手遮天,内通太后,外掌百官,豢养家臣数千,另食洛阳十万户,百官奏事,无不先赴相府请示,而后再奏之御前,不说百官勋贵,就连身为秦王的始皇帝,见吕不韦也得恭恭敬敬行礼问候,上朝之前,要先于吕不韦请安才能入座,朝堂议政,事无大小巨细,需向吕不韦问讯,如此专权跋扈,在始皇帝心中留下深深阴霾。
李斯才华出众,然却私心极深,加之身为百官之首,势不下当初之吕不韦,每日府上宾朋云集,府前车马塞道,就连李斯自己都言此生已位极人臣,恐惹来灾祸。始皇帝在时,尚能掌控,一旦殡天,深知朝中无人可制,他虽有心立扶苏为太子,然却担心扶苏心性与李斯不和,李斯不会遵旨而行,故此直接避过李斯,让赵高传书。
而一旦扶苏得御书归京继承大统,必然如同赵高所言,用蒙恬为相。
蒙恬功勋卓著,又军权在握,只要有他相助,扶苏必然坐稳皇帝位,到时李斯就算心有不满也无能为力。
一念想通,李斯瞬间面若死灰。
始皇帝猜忌于他,情有可原,毕竟有吕不韦前车之鉴,然他自忖从未有过私心,就算没有始皇帝遗诏,他亦想要遵照古礼尊扶苏为太子,尽心辅佐。
如若不是赵高今晚前来说出另有遗诏,并意图伙同胡亥谋逆篡位,他绝然不会有任何动摇。
然此时,他终于动心了,他所执者,唯付出一生心血的大秦江山,然始皇帝猜忌却让他倍感失落酸楚,亦有几分怨愤。
而他也终于明白,扶苏当初被始皇帝发配西北监军,非是贬敵,而是保护,毕竟在焚书之事上,扶苏与他理念相背,且在朝堂之上有过争吵,甚至还因此上书始皇帝,意图阻止焚书。
今扶苏有蒙恬相助,就有三十万大军在手,只要得诏书,顺利登基毫无意外,况始皇帝临终前一日,除开赐书之外,另委任王离为大将军,执掌京师十万禁军。
武城侯王离,上将军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而扶苏之妻,就是王贲长女,二人乃是姻亲,扶苏登基,王离必然鼎力辅佐。
有蒙恬和王离这两位手握军权的大将军分别镇守京师和边塞,大秦稳如磐石。
由此可见,始皇帝虽然一直未曾立储,然储君之位一直都虚待扶苏,从数年前便已经开始布局。
可惜始皇帝这番看似稳妥布置,最终却功亏一篑。
威胁扶苏当太子之人竟然不是李斯,而是他最为亲近信任之宦官赵高。
李斯虽心情混乱,然却不禁又替始皇帝叹息扼腕。
如若遗诏交于他手,眼下扶苏恐怕已经拿到准备归京了。
可惜眼下,他已经再无此念。
非是他贪权恋位,而是他终于醒悟,他不想自己一手辅佐打造的大秦江山就此被一群儒家门徒祸乱至四分五裂,另则,如若扶苏登基,那么他必然会被罢相,天下恨他之人何其多哉,诸生欲生啖其肉者无计其数,一旦失去权势,整个李氏或许都被会连根拔起。
百年前商鞅下场,犹若近在眼前。
赵高看李斯面色变化,心头忐忑也渐至平复,看来李斯已然心动,由此拱手曰:“不知丞相可否已有答案?”
李斯复坐,捻须沉吟,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此三者皆因逆天,致使宗庙毁弃,社稷倾覆。斯岂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赵高一听不仅毫无頽色,反而大喜曰:“丞相此言差矣,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内外呼应,皇帝必然言听计从,丞相也能长居相府,封爵世代相传,若是现在放弃机会,不光丞相权势封爵不保,甚至会祸及子孙。善者因祸为福,丞相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斯仰天长叹,垂泪太息曰:“独遭乱世,斯不能追随陛下一死,事已至此,也便罢了,某愿与汝等共谋之。”
赵高大喜,起身对李斯一揖到地,曰:“丞相他日必不后悔也!”
李斯拭泪,曰:“希望如此。”
于是,始皇帝崩驾不过数日,他最为信任的两位重臣,便在他尸骨未寒的巡游归途之中,媾和密谋欲矫诏篡位。
如若始皇帝泉下有知,不知又该作何想法。
而李斯一旦决定参与这谋逆之事,自然让赵高有若吃下定心丸,李斯身为大秦丞相,权倾朝野,有他出面拿出立储诏书,百官勋贵和众公子必然深信不疑。
是日,赵高与李斯便在府中闭户密谋至深夜,及至寅时方才离去。
此时,胡亥仍未敢入睡,一人在寝室急切踱步,焦躁不安,时而眼观窗外,却又不敢与人交流。
直到房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胡亥手持烛台急切开门迎接,见赵高便急问:“老师,事情如何?丞相可否答应?”
赵高得意笑曰:“事已办妥,李斯听闻乃太子差遣,焉敢不应。”
胡亥喜泣,曰:“天幸,我已是太子也。”
赵高拱手曰:“恭喜太子,再过些许时日,您就是大秦皇帝也!”
胡亥身体巨震,满脸惊喜凝聚,慢慢化作一丝茫然和恐惧。
在他心中,大秦皇帝一直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那个人,高坐龙榻,乘天子玉辇,受万民朝拜敬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