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
苏明安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冬冬冬,裹挟着苏文笙痛苦的记忆钻入他的脑海,与柳萱萱、明罗、易衡川的记忆光点产生轰鸣。
“苏小白!”尚齐推开了门:“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没事。”苏明安平复了一下心跳:“回去吃饭吧。”
路过镜子的时候,他感到镜中的自己闪烁了一下,露出了白色的发丝,但当他向镜子看去时,依然是漆黑的头发。
“……”苏明安看了眼自己正常的san值,它已经很久都没有变过了。
回到饭桌,奶奶将一碗水煮虾端了上来:“儿子,吃虾!你最爱吃的虾!”
在奶奶殷切的目光下,苏明安剥开虾壳,吃了一只,点了点头:“好吃。”
“你最喜欢吃虾了,平时工作忙,只有吃虾的时候能开心一点。”老奶奶滴咕着,帮苏明安剥虾,她苍老的手指上满是老茧,语声絮絮叨叨:
“卖虾的人也得了黑雾病,我去买虾的时候,他们还在盯着电视机看,想着特效药什么时候能出来。”
“儿子啊,你不用太担心,现在有第一梦巡家这样勇敢的孩子站出来了。无论是你媳妇的事,还是孙女,都能好起来的。你已经回家了,回家了……”
“你喜欢画画,我这几天捡垃圾,找到一些画具,回头我们一起画啊……”
老奶奶望着苏明安这张陌生的脸,眼里闪过了片刻的困惑,好像在思考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但她很快露出了笑容:
“都会好起来的,呵呵,一家人会好起来的……”
“砰砰!”
门口传来敲门声。
汪明明去开门,是城内的执法队。
“林奶奶,在不在?”官员叩了叩门。他戴着圆帽,胡须略长,面容方正:“已经查到监控了,你儿子在三天前回来了,他进了你家,他根本没有失踪。”
老奶奶清醒了一点,意识到了苏明安不是她儿子。她说:“不对,我儿子没回来。”
……如果说她儿子三天前就回家了,那他人呢?
官员叹了口气,眼神里夹杂着不忍:“我们是来给你颁发市民荣誉徽章的,恭喜你,林奶奶。”
老奶奶一脸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拿奖章的事:“啥啊?你们在说啥啊?我儿子没回来啊。”
苏明安心中微微一颤。
“苏小白……”尚齐的鼻子动了动。他出身中医世家,嗅觉敏感,隐约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有奇怪的味道,你跟我过来……”
苏明安跟着尚齐进了后房,这里有股臭味飘出来。
门口,官员还在斟酌言辞,他端出了一个金色的荣誉奖章,由黑色的天鹅绒映衬着,在光下格外耀眼。只有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市民,才能被授予这样的勋章。
“这是奖章。”官员说。
“哦,我明白了,我儿子之前去接受方舟计划的疫苗了,他肯定是做出贡献了,你们是给他颁发奖章的,对不对?”老奶奶突然恍然大悟,笑着拍着手:“我就知道我儿子肯定争气,他最听话了,不会不回家的……”
她抹了抹眼角,看向墙上的全家福:“我儿子最厉害了,从小就是优等生。他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回来了?快让我见见他。”
房内,尚齐走近一个木柜,这是个大衣柜,臭味正是从里面飘出。
他伸出手,触及衣柜的把手,和苏明安对视一眼。
“林奶奶,嗯……”门口,官员压低了帽子,脸上露出愧疚而遗憾的神情:“这枚荣誉勋章,是给你的。”
“我?我做出过什么贡献啊!我就是个老太太!”老奶咧了咧开唇,喊出声来:“我儿子呢?你们是不是把我儿子藏起来了?你们是不是不认识我儿子啊?他的脸圆圆的,眼睛扁扁的,右嘴角有一颗痣,他比较少说话,平时除了出门工作,都很老实的,他去哪里了?”
人们沉默着,警卫默默把荣誉勋章戴在了老奶奶的大花袄上,发出细碎的金属声。
“卡哒。”尚齐拉开了柜门。
随着柜门拉开,一具倚靠着柜门的尸体从里面掉了出来。
尸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尚齐后退一步,望着地上的尸体,沉默了。
苏明安戴上手套,把尸体翻过了一个面,露出了正脸。
他穿着沾满灰尘的工作衫,长裤被泥点溅得看不出颜色,鞋子开了裂,足以看出工作时很辛苦。苏明安看向他的脸,是一张中年人的脸。
脸圆圆的,眼睛扁扁的,右嘴角有一颗痣。
黑雾病的斑点遍及全身,黑色的触须委顿在身周。
——这是一具黑雾病晚期的尸体,已经有了异化的征兆。如果他没有死去,他会异变成怪物,居民会被屠杀大半。
但他却死了,胸前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是菜刀所致。这一刀没有砍到致命点,应该是这个人被砍了一刀后,躺在地上流血过多死去,整个过程中没有还击,没有挣扎。
“很明显,他已经濒临异化了,但被人砍了一刀。”尚齐检查了一下尸体,惊讶道:“他临死前却没有还击……现场只有他自己的血。太奇怪了,黑雾病晚期的人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居然能遏制住自己的杀念,躺在地上等自己死去,这,这真是……”
尚齐斟酌了一下词汇,说着:“令人震惊的状况……”
苏明安望着尸体脸上的绝望,这种绝望中,苏明安竟然看出了一丝满足。
他伸出手,合上尸体的眼睛。
……理性的病症中,没有侥幸。
……但“爱”可以。
门口,官员终于低声道:
“很遗憾地通知您……林奶奶。”
“我们授予您勋章,是因为您的大义灭亲行为。”
“感谢您……在三天前终结了一名濒临异化者的性命,让他没能大开杀戒,保护了周边的几万居民。感谢你。”
官员带着警卫躬身,朝着这位瘦弱句偻的老奶奶,齐齐弯下了腰。
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面,一声水滴声响,寂静无声。
当苏明安回身看时,才发现门口的奶奶已经泪流满面。她紧紧攥着前胸的徽章,满是白翳的双眼看到了房内的尸体,一瞬间,因为过度悲伤而忘却的记忆重回她的脑海。
——这一瞬间。
仿佛脑中褪去迷雾。
她想起了自己几天前是怎样欣喜地迎接儿子回家。
她想起了他是怎样痛苦地叫着,他说自己注射了方舟计划的疫苗后,全身都很疼痛。
她想起了她是怎样叫他躺下,她赶紧去请医生。
想起了在医生来之前,她是怎样给儿子做饭,做他最爱吃的大虾。想起了他们最后一起画的一幅画。
想起他突然异变,他亲手把菜刀递到她手里。
异变是无法中止的,只能结束他的生命,才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妈。”
“杀了我。”
瘦小的老奶奶挥出的一刀绝望而弱小,没有刺破他的致命点,他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没有挣扎,没有反击,他克制着自己汹涌不止的杀念,不断撕裂自己因为异变而急速愈合的伤口,直到自己失去最后一丝气息。
……人究竟以何为人。
芸芸大众创造的财富全被金字塔顶端那撮人以各种手段收割走,底层的人却能光辉到这种地步。他们身上的人性耀眼得令人眼睛酸涩。
望着地上的尸体,苏明安蹲下身,将染血的衣服轻轻盖在他的脸上。
把尸体放进衣柜里后,强烈的悲伤加上黑雾病的精神影响,使奶奶忘记了这件事。她下意识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没回来,她只需要做好他最爱的大虾,就能在门口等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她等候在烂尾楼下,等候着她的儿子归家,只要他回来了,五年前的楼房倒塌事件肯定能等到回应,孙女的心脏病也有了钱治,未来还有光,一家人能够得到幸福,一定会的。
晚风吹起她的银发,她心中始终是那张完整的全家福。
可她未曾想过——
等回来的,仅仅是一具尸体,一枚充满讽刺感的市民荣誉勋章。
一瞬间,她哭出声。
哭声撕裂了她本就音哑的喉咙,像一只受伤的黑鸦,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无人应声。
“——您可不能哭啊!这是大好事啊!”警卫们见此,连忙劝了起来,他们脸上露出丰富多彩的笑容:
“您笑出来啊!您可是英雄啊!”
“您看这市民荣誉勋章,多好看啊,您可以挂起来给大家伙看。这可是人们羡慕不来的荣誉。”
“大义灭亲,您杀死了异变体,您救了无数人!”
她的儿子是异变体,是方舟计划的疫苗加速了他的异变,导致他的死亡。
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让他得到救赎。
可是,
为什么她在哭。
她笑不出来。
她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的儿子最听话了,从小就是优等生,除了爱吃大虾,连喜好都很少。他的一生按部就班,学习工作娶妻生子,他平日正直善良,像每一个平凡的父亲一样,最听妻子的话。
可是,
为什么?
“啊,啊,啊啊——!”
不似人的哭声。
绝望到了极致的哭声。
像是撕裂般的哭声。
红烧肉和大虾还摆在桌上,苏明安之前仅仅动了几快子,空气中飘着一股酒的香气。墙上的挂历停留在三天前,柜子上留着几张画了一半的纸,水粉的色泽鲜亮明丽。
照片上憨厚朴实的中年男人抱着女孩,旁边站着漂亮的妻子,女孩手里的玩具熊也仿佛在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苏明安将白布盖好,突然听到了恐怖到不似人形的哭声。
“苏小白。”尚齐攥住了苏明安的手:“我们快逃吧。”
苏明安抬头,看见门口老奶奶的身上,黑斑正在急速扩张,顷刻间布满了她的面颊。
负面情绪会激化一切。
黑雾,异种,包括与它们相关联的黑雾病。
所以,人们总是被要求笑着。
但如果,就连笑着都无法做到……
“退!后退!”警卫们尖叫起来,抬起了枪。
老奶奶抱着怀里的画具,依然在哭。
“小勇,小勇……”
一瞬间,触须从她的身上暴涨而起。她的黑雾病被激化,抵达了晚期,开始异变。她终是踏上了和儿子一样的路。
警卫们的枪口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她,火光喷射而出。异变者无法逆转,只能结束生命。
“你们——”苏明安伸出手。
住手。
别再这样。
被推迟的特效药、被放弃的疫病区域、无数在疾病中痛苦挣扎的人们——
重复着这样的轮回,重复着这样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
衣冠楚楚的禽兽理所当然地踏着他人的性命,媒体看不到,网民就以为不存在,粉饰岁月静好。
五年声嘶力竭的呼喊,亲手弑子的痛苦,老人的血与泪——人们竭尽全力追逐的真相与回应,随着干瘪的大笑声掩埋在尘埃里,鲜血无人可见。
——如果黑夜不会亮起,以何撼动根深蒂固的黑暗?
——如果黎明不会到来,以何拯救苦雨中的绵羊?
“等——”
苏明安伸出手,朝奶奶伸去。
别这样。
……你还没有等到儿媳妇的真相。
……你还没有知道你儿子在方舟计划中遭受了什么。
……你还没有……还没有和孙女活下去。
他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微微动了动,她转过头,在全身的触须中,朝他咧开嘴,笑了笑。
银色的发丝飘动在她的脸侧,像绵羊的绒毛。她的眼童是暗澹的颜色,却能看见他清澈的倒影。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她说。
“谢谢你……”
谢谢你假装了我的儿子,让我儿子吃到了最后的大虾。
谢谢你……夸我的菜好吃。
我知道,你这孩子,
你是想救我的。
谢谢你们年轻而赤忱的心,谢谢你能看到我这样的老太太。这世上只要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正义就不会死。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下一刻,
枪声响起,血光四溅。这栋烂尾楼终于因为震动而开始倒塌,砖块疯狂地砸下,警卫们立刻退了出去。
“要塌了!退!退!”他们尖叫着。
而在客厅下,老奶奶穿着儿子曾送她的红花袄,倚靠着全家福与用了一半的画具,闭上了眼睛。
她的全身都是弹痕,鲜血彻底染红了花袄。
她没有逃,没有愈合自己身上的伤口。
她像她的儿子一样,闭着眼,攥着胸口金光闪烁的市民荣誉勋章,手指反复捻着相片上儿子的脸。
苏明安抱着孙女,从阳台跃下,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块巨大的墙砖,遮盖了她的白发。
桌上的大虾被打翻,在灰尘与嗡鸣中倾倒而下。
……奶奶。
他睁着眼睛,望见那抹苍白的色彩,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童年时梅子酒的味道,眼眶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下。
暴雨冲垮了一切。
“爸爸,奶奶……是死了吗?”
怀里的小女孩哽咽着。
苏明安抱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们’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