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君臣二人相对而坐,由一众摆盘夹菜的小太监在旁伺候着。
宴间,天子数次将自己觉得味道还不错的佳肴赐给王子腾,以示恩宠。
“这俗话说得好,这个...这个...”天子微醺着眼,兴致颇高的捧起面前的玉杯说道:“得撒手时需撒手,该饶人处且饶人,你和朕都应该为后人多想想啊。”
王子腾应声称是,垂首恭听。
“你们王家当年跟着太祖爷在金陵起事,推翻前朝暴政,算是从龙之功。其后世祖爷和先帝爷两朝,你王家又奉旨数下西洋,令那些蛮夷之地畏威怀德,输诚纳贡,这又是一大功劳。再之后便是卿家你,助朕当年扭转乾坤,扫清寰宇!这情分朕记得!”天子将‘情分’二字咬的极重,听得王子腾激灵了个寒颤,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坐着还是该跪下请罪。
于是王子腾悄悄的用余光瞥向内相刘岩,可那刘岩却像是一株枯树般死寂,纹丝不动。
王子腾在暗骂了一声后,还是选择起身向天子跪了下来,叩首告罪道:“陛下曾谕臣:‘子不教,父之过’,然父子亦君臣。王氏一门自随太祖皇帝龙兴金陵至臣这一代,已历百余年,更深知忠孝之理。陛下适才说的‘情分’二字,臣明白,臣的子孙更不会忘记。臣教子无方自是臣一人之过,而非陛下。陛下因情分选择宽恕王氏,臣亦念陛下宽仁选择尽忠报国。”
“刘岩!”天子吩咐道,“去将那件东西取来给王大人看看。”
“是,主子。”
很快,内相刘岩捧着一用黄绢遮盖起来的事物再次进入偏殿,送至王子腾面前,细声提醒道:“王大人,仔细了。”
王子腾微微直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本蓝皮子账簿。
此账簿封面并无一字,但却有星许暗褐色斑状物点缀其上。
身为征战沙场的武将,王子腾一眼便分辨出那暗褐色的斑状物是血迹,想必这账簿上所记载之事极为机密,再联想刚刚刘岩提醒之言,王子腾不禁心中打起鼓来,慑于天子威严,他还是探出手伸向账簿,然后掀开封面。
“这是攸儿的字!”
王子腾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愤怒。
“陛下!臣......这......”
“不错,这正是王文泱出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期间一路上所见所闻。”天子证实,一言而断。“朕想问问你这个做老子的,你觉得这账簿上面所写之人与事是真的吗?”
“监察御史代天巡狩地方,本就有风闻言事的职责。臣记得大治三十年,太上皇于兰台寺明谕:‘科道官以风闻题奏,即行察核督抚,贤者留之,不贤者去之。如此,则贪暴敛迹,循良竞劝,于民大有裨益。’同德二年,陛下也赋予都察院风闻奏事之职权,当然还添了密折专奏一项,以慑百官。”
“朕只问你这账簿上的内容是真还是假?”天子的脸拉了下来。
“臣以为是真!”王子腾急忙给出了结论。
“真?呵呵。”天子笑了,笑的王子腾不寒而栗,又听天子续道:“既然是真,那那封子参父的奏疏上所写的事是假的了?”
王子腾腾的红了脸,埋下头说了“臣知罪!”三个字,他做梦也没想到,天子竟然这般设局,而自己不入也得入。
“朕还听闻你将你一个侄儿塞进了户部,做了一司主事?”
王子腾此刻心神俱慌,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可他不能晕,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是满门皆斩的后果。当年的情分天子已经还了他王氏一门,甚至可以说天子从一开始就压根不欠他王家,更不欠任何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天子所行的王道!
“莫非那个消息是假的不成?”王子腾心中不由怀疑起来,今日所见之天子龙筋虎骨,王霸显于外,哪里有半点要下世的光景。面对天子发问,王子腾不得不照实回答,又解释说只是为了后人着想。
“好一个为后人着想!只是朕不明白为何是户部,莫非是江南甄家给了你王家什么好处?还是说你金陵王氏想要攀附更大的权贵!”天子声色俱厉,直逼本心。
“臣万死不敢有二心!”
“你当然不敢,可有些人就说不定了!”天子意有所指道。
王子腾早已被吓得出了汗,朝服里头的内襟早已被浸湿,他不确定天子说的有些人当中有没有王攸,那‘求文’二字的含义以及方才的为后人着想,无一不暗示着将来的局面。王子腾很矛盾,又后悔不久前说的那句‘每每管教,实难朝夕改之’,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记住朕今天和你说的话,也记住你今天答应朕的话。跪安吧!”天子自觉疲惫,便下了跪安的命令。
“臣谨遵圣训!”王子腾如蒙大赦,慌忙连叩三个头后起身弓着腰退出门外,一转身差点从丹墀上滚了下去。
殿外值夜的守卫自然认得王子腾,见他这般狼狈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好笑,但却无人敢上前搀扶,只远远的望着他踉踉跄跄的出了宫。
王子腾乘轿回到家中已是子时,夜风吹在脸上,引得他起了一阵咳嗽,慌得身边伺候的长随急忙要去寻郎中来瞧瞧,然而却被王子腾挥手阻止。
“老爷,二门像是自里头锁上了,敲了没人答应!”一个小厮跑来禀报道。
王子腾怔了一下,良久才想起其中缘故,于是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夜便在腾云斋歇下吧!你们也都各自回房歇着去。”正欲转身前往腾云斋,只听二门里头传来下栓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盏灯笼忽明忽灭的自内而出,宛若鬼火一般。
“谁在那?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老爷跟前装神弄鬼!”先前报信的小厮呵斥道。
“是我!”一道熟悉的人影自灯笼后显了出来,惊得小厮急忙闭上了嘴,退至一旁又赏了自个儿两个耳光。
王子腾当即屏退左右,望向来人,问道:“为何在此?”
“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