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和探春这面刚下车,便见到平儿火急火燎的从门内跑了来,面露喜色道:“奶奶,找着了!”
凤姐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平儿说的是什么事了。
“太好了!”王熙凤浑然忘记了不久前在薛家哭丧的事,竟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起来,当即就准备往腾云斋去找王攸细问其中原委,然而此刻迎面走来十来名扈从,为首的正是宁忌。
宁忌来到凤姐身前六尺处站定,拱手躬身道:“姑奶奶,主子命我等明日一早护送您离京。”
“离京?!”王熙凤心神俱震,忙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平儿。
“是,去洛阳。”宁忌答道。
平儿暗地里拽了拽凤姐的衣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王熙凤会意,便笑道:“我能否与你们爷见上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宁忌不紧不慢回答说:“薛家的事主子都已经知道了,姑奶奶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免得误了明日一早的行程。”
王熙凤闻言,倒也并不惊讶,然后转身看向探春,后者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住处的凤姐将平儿拉入内室,仔细询问了她离开后王家府上发生的事,平儿一五一十的交代道:“奶奶和三姑娘离开后不久,约莫未时,有个妈妈过来,说是请我去一趟攸大爷处。我立时就跟了过去,见到大爷时,他已经沐浴更衣过,正由润竹在跟前伺候梳头。后来攸大爷笑着对我说了小大姐找着了的事......”说到这,双颊因激动升起两抹红晕,可见是打心底高兴。
“他当时有和你提到洛阳吗?”王熙凤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同时这也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没。”平儿摇了摇头,“就刚刚才知道。”
王熙凤眉骨微颤,又问了一个问题,道是:“他可出去过?”
“这...”平儿为难的自嘲道,“奶奶,我哪里是那般不知分寸的人,只知现如今这里是王家,不是贾府。即便攸大爷真出去过,又哪里会让我知道,我可是时刻牢记着奶奶说的谨守本分,不过话说回来,您和三姑娘回来时,我瞧着三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
“薛家姑妈殁了。”
“呀!”平儿震惊万分,当下用手捂住嘴,直到心绪渐定后,才又启口道:“那岂不是成了绝户?”
王熙凤狠瞪了她一眼,平儿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
“谁又比谁好到那里去呢?”面对如此窘境,王熙凤也不免感到迷茫,赫赫扬扬的四大家族如今只剩下了被大行皇帝砍去了手脚,半死不活的金陵王氏。她是玩弄权术的高手,自然看得出这是一场严酷的政治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王熙凤越是看的清楚,她越能感受到自己这位攸兄弟面临的是什么,所以她对于王攸安排她离京去洛阳的事出于本能上的警惕,甚至心生反感。
见凤姐失了神久久不语,平儿壮着胆子借机问道:“奶奶是不打算去洛阳吗?”
“去!”王熙凤眼中闪过一线毫光,“咱们一定要去!”
“那我去叫丰儿她们收拾东西。”说罢,平儿便抬脚离开了。
看着淡金色的落日余晖倾洒在窗户纸上,王熙凤喃喃自语道:“攸兄弟,姐姐我知道劝不住你,可你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世上还有一人能让你停下脚步,我想也只有林妹妹能做到了。”
另一面,探春见到了王攸,只见他盘膝坐在炕上,头顶的琥珀束发冠在日晖下熠熠生光,修长白皙的手指正轻轻的翻动摆在其面前小几上一本书,清癯瘦削的面庞再配上那一对深邃如墨的眼睛,看的探春心旌摇动。
“回来啦。”王攸若无其事的模样让探春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入谷底,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她红着眼咄咄问道:“薛姨妈的死你就不感到愧疚吗?”
王攸翻书的手指微微停滞了一下,淡淡道:“此症乃大悲大恸大惧所致,气血翻涌入五脏,日夜损害,已有足月,骤逢丧子之痛,一并而发,已非药石可救,即便扁鹊华佗在世,也只吊其数日性命,准备后事吧。”
“你...”探春愕然,这段话前半句是那个郎中所言,莫非......又联想到宁忌说薛家之事他已尽数知晓,顿时遍体生寒,心怀恐惧,就连看向王攸的目光都变得陌生警惕起来。
王攸合上书,卷起袖袍下了炕,穿上鞋子起身一步一步逼近探春,探春则是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直至被逼入墙角,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闭上双眼,蹲了下来,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王攸曼声道,“至于你那位好哥哥,大概率是不愿回来的。”
探春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攸,倔强的眼神透露着难以置信。
“姐姐说的没错,你们都在算计我!”王攸冷笑着,掰着手指头道:“老太太,娘娘,姑母,薛家姑母,你娘,宝姐姐,还有你这个心里只装着哥哥,装着贾家的枕边人。呵!哈!”王攸以手扶额,掩面怪笑,骤然一收,冰冷的眸子居高临下,“也对!对你们来说,他是手心,伤着了累着了自然是要护着,而我这个手背充当的不过是保护他,替他遮风挡雨的角色。伤着累着都是理所应当,重情重义便是君子之风,绝情绝义便是小人行径。你说我王家做了你们这么多年的保护伞,为的就是养一群废物和白眼狼吗?如今伞破了,漏雨了,你们都紧着干滩处站着,眼巴巴的等着我把那破洞给修补好,用的什么名义啊?哦,他姓王的是今科探花,王氏嫡子,本事大着呢,不让他做让谁做,庄子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嘿,这无能者还为自己的无能沾沾自喜呢,整天脑子里不是吃就是玩,即便到了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仍是不思悔改,自以为天下第一深情,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就这样的人还被当作至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既如此,我便撤了这把伞,让那狂风席卷,让那暴雨淋打,看一看谁生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