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哈维篇】
西元727年-初春(冰灵之日)
古斯曼特帝国
帝都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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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殿堂外袭掠而来的沉闷脚步声不禁引起殿内之人的注意。
掺杂冲天怒火的训斥声紧随其后,张皇失措的大臣们无一例外将目光投向托拜厄斯宰相,但老谋深算的他似乎早有预感,因而并未过分彰显惊恐。
一丝光影迅猛延伸开来,刺眼光芒折射出某人愈渐逼近的缩影。
法拉尔圣皇一扫先前疲态,全然不顾众位重臣的面色,径直展露狰狞面目,宛如雄狮般撕咬着托拜厄斯。
“圣皇殿下,您为何而来?”
“托拜厄斯,我想质问你!帝国境内接二连三突发的严峻异变,你究竟作何辩解!”
年迈圣皇殿下竟然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回光返照)王者气势……
“请您安心,被敬誉为‘帝国之鹰’的塔赛贝将军已经亲自率领精锐中央军团向迪奥领进发,同时西格德领领主范伦恩亦遵从帝都号令统领白色军团出征。凭借总体钳制优势,两军必定能在迪奥领取得辉煌战绩,并在胜利会师日将可憎扎塔蛮族彻底驱逐出国境!”
“是吗?”
在语气陡然间趋于舒缓后,心神恍惚的法拉尔便即刻破灭新生英勇领袖形象……
“有关扎塔军队能够顺利突破迪奥领重重防线的骗局,你是否破解了呢?”
“圣皇殿下,我们仍在竭力调查中,但依据现有情况推断,此次奇袭作战或许同扎塔王国暗中驯服的某种异世野兽息息相关,刺探军情的利器……”
扭头观望身后无奈摇头的卑微群臣,托拜厄斯慢条斯理地予以解释。
“原来如此……”
敷衍行事的法拉尔甚至不愿主动探寻真相,圣皇殿下竟锐意漠视威胁帝国的外敌劫掠!
“那么亚伦领内乱呢?我可听说起义军已经占据无数城镇!”
倏然提升嗓音的法拉尔震慑住在场所有人,难道内战硝烟才是圣皇殿下迫在眉睫的忧虑?
“目前反叛军确实攻陷亚伦领西部与北部的大片领地,但至为核心的亚伦都城以及东部领地仍处于亚伦公爵艾罗特利的掌控。即使反叛军声势浩大地逼近帝都……”
“斯克里城!被称颂为‘帝都屏障之叶’的斯克里城呢!”
法拉尔顿时面色铁青,紧攥拳头,身体不停歇地颤抖。
“圣皇殿下,您到底怎么了?纵使驻守帝都的中央军团主力已被派往前线作战,海姆城也尚且留存堪称精锐的卫戍部队,更何况是由‘帝国之狮’奥诺雷将军和‘帝国之虎’塞尔特马将军亲自指挥,因而无论如何反叛军都不敢抱有冒犯心理。不过反叛军向斯克里城伸出魔爪恐怕是想切断帝都中央与亚伦公爵的联系吧?”
初次察觉圣皇殿下怒态的托拜厄斯迟疑眼神飘忽不定,他似乎妄想逾越界限揣度禁忌权威。
法拉尔紧抿嘴唇,在空旷殿内踱来踱去。
异常迟缓烦闷的声响从不间断地回荡在皇家殿堂内。
良久,良久……
诸位重臣皆未打断圣皇殿下魂萦梦牵的思绪。
循环往复之音最终在无数次反弹后猝然消逝。
圣皇肃穆转身,双手扶正头顶沉重皇冠,随即流露出神情自若的主宰者面孔。
“以古斯曼特帝国第98任圣皇法拉尔·墨西托之名,下达圣令:各领地迅速派出少量部队组成联军,开赴亚伦领,协助艾罗特利绞杀反叛势力!”
这崇高无上的威严恰恰是群臣难以抗衡圣皇殿下的象征!
“谨遵您的意愿,圣皇殿下!”
托拜厄斯颇为生疏地行着礼,承受无限度畏惧浪潮洗礼的灵魂显得支离破碎。
他忘却维护圣皇之名许久,然而摧残身心的记忆不幸在此刻再度复苏……
西元727年-初春(精灵守护日)
古斯曼特帝国/西格德领
西格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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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幽城在黎明时分悄然涌现生机。
封冻河流已然纵情流淌起来,潺潺清水泛着银白色光芒,滋润奏起柔和生命序曲的新芽,处处寒雪消融,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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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城堡心脏地带的练靶场猛然响起跌宕起伏的雀跃声。
一支利箭从场外瞻望视线前急速掠过,准确刺穿靶心。
“莱恩哈维大人,您的箭术长进真有够恐怖!”
披散红色短发、穿戴黑色护甲的巴克骑士匆忙走上前,顺势接过莱恩哈维手中那把红杉木制的精致长弓。
在范伦恩领主的启程前夜,巴克便被光荣委任为莱恩哈维的守护骑士,如今腰间佩带的新式骑士剑便是宣誓效忠的鉴证。
“但相比起赛洛琳,我尚且拙劣无比啊!”
莱恩哈维凝视近乎不可窥探的标靶,落寞情绪无法彻底抹除。
“莱恩哈维大人,作为一位统御骑士,您的箭术非常高超,自然不必强求攀登至更高境界。”
拜尔曼夫骑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这位态度冷漠的顽固守护骑士仍然手持范伦恩领主亲自授予的旧式骑士剑,黑色瞳孔中总暗藏着一丝诡异不屑。
摇头晃脑的莱恩哈维却心情愉悦地自发笑出声。
“拜尔曼夫,兰特是必定否认你刚刚提出的消沉建议,千万别让他听见……”
“虽然兰特确实严苛无比,但这恰恰是他被盛誉为西格德领‘第一骑士’的缘由,这无关乎年龄的毕生荣耀!”
身为故友的巴克脸上洋溢着不朽敬意。
“兰特老师实在过于严厉了!”
未曾瞥见某个身影,埋天怨地的哀嚎声就足以震撼人心。
全身汗水淋漓的古雷德拖拽着伤躯向众人靠拢,他穿戴极其厚重的铁制铠甲,怀里还揣着镌刻银白独角兽标志的头盔。
“神弓少女”赛洛琳紧随其后。
“古雷德,兰特又给你安排无理加训了吧?”
“唉……兰特老师!唉……”
气喘吁吁的古雷德奋力向莱恩哈维哭诉自己遭受到的非人待遇。
“别再抱怨,古雷德,若无法容忍加训磨难,你又如何成长为名声享誉大陆的首席勇者呢?”
面对赛洛琳的谨慎质询,古雷德只得颇为无奈地摆出一副苦脸。
“唉,我亲爱的赛洛琳啊,终归是我的过失,毕竟圣焰团已经作为莱恩哈维的私人卫队,往后我们将同更为恐怖与凶残的敌手交锋,因此地狱加训也算是无可厚非吧?”
“辛苦你了,赛洛琳!”
“没什么,莱恩哈维……”
赛洛琳径直走向莱恩哈维,准备与其商讨今日训练成果。
“哎!你们至少需要聆听我的由衷诉苦吧!”
然而在众人相谈甚欢之际,穿插进来的不协调音符瞬间打破看似平稳和谐的局面。
“莱恩哈维大人,兰特骑士希望尽快与您碰面,某件重要秘事……”
卡特的凝重神色仿佛就是月前父亲诀别场景的再现。
“帝都方面又传来圣令了吗?难道亚伦领的内乱!”
莱恩哈维能够大致猜测出卡特此次前行目的。伴随帝国失衡局势愈演愈烈,他时常被恶兆困扰。
“兰特骑士并不情愿告知我详情,看来他想要当面向您倾诉……”
卡特眼神茫然地注视着(曾经向往的)少年勇者。
“祈祷那并非是于我们不利的噩耗吧!”
“无论如何,身为西格德领正统继承者的我都必须学会承担下来!”
莱恩哈维妄图利用逞强意志来掩饰内心积蓄的层层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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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哈维大人,您可总算来了!”
当不苟言笑的兰特凛然占据空荡殿堂中央时,那令人胆寒的压迫气场早早借助飘扬披风散布至每个偏僻角落。
一张烙印褶皱的信纸被他死死掐在掌心,近乎窒息湮灭!
“果真如我所料,帝都方面又下达新的圣令……”
“恳请您过目吧!”
仓促接过信纸的莱恩哈维快速阅览了一遍内容,恍惚中纵横滋生的惊愕神情已然侵蚀整副面庞,他被迫反复斟酌起这些不可否认的事实。
“帝都方面竟会悍然出兵干涉亚伦领的内乱,而且还强硬要求所有领地都必须派出部队前去协助镇压叛乱势力?”
“莱恩哈维大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道圣令背后潜藏的晦暗秘密,亦难以相信这是法拉尔圣皇亲自下达的诏令。”
“圣皇殿下的诏令!难道此次变故并非根源于宰相托拜厄斯的意志吗?”
相比起圣令内核,莱恩哈维显然更着重关切诏令发布者的归属。
“突变局势确实令人困惑不已。法拉尔圣皇近几年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帝国政务基本上都全权交托给托拜厄斯,甚至于扎塔王国大举入侵迪奥领所引爆的帝国生存危机都无暇顾虑,可唯独亚伦领内的叛乱,其影响力远远比不上前者,却能诱使圣皇殿下亲自下达诏令……”
老骑士一如往常地进行沉稳镇静的分析,毕竟他有权折磨眼前纷乱错杂的真假迷雾。
“兰特,你能察觉到所谓的‘晦暗秘密’吗?”
“狂妄断言是智者忌讳,但圣皇殿下在悠久岁月前便与亚伦领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亚伦领的斯克里城正是当年法拉尔皇子举行加冕仪式的归宿圣地!”
“什么!圣皇殿下竟然不是在帝都海姆加冕?”
“由于前任圣皇古斯塔托在出访亚伦领时毫无征兆地病逝,因而正统法理继承者法拉尔皇子只得在斯克里城终结加冕仪式的审判。不过其实皇室内至今流传着一种生畏流言……”
“生畏流言?”
犹豫不决的兰特嘴唇微颤却未曾发出任何实际声音,直至在莱恩哈维持之以恒的追问窥探下,他才缓缓吐露出惨遭修饰酷刑的“生畏流言”。
“古斯塔托圣皇的病逝缘由过于牵强,以致某些恶徒认为他并非自然离逝,而是被某人不幸葬生!”
“兰特,你该不会怀疑?”
莱恩哈维摆出欲言又止的苦态,纵使他轻而易举地洞悉兰特内心的血腥想法,单纯是自身万般否定……
“莱恩哈维大人,我们无须替那种事情争论,如今关键要务即是怎样解决面前困境,究竟谁能代表西格德领出征呢?”
急转直下的“成熟”是否意味着兰特不再那么顽固,不再那么屈服于现实……
“在父亲大人率领白色军团大部分主力远征迪奥领后,领内仅剩余少量卫戍部队。待将其剥离至维系领内最低限度治安的标准,尚可组成象征性远征卫队。抛去英明领袖者(父亲大人)的光辉,现在我势必代表西格德领出征战火悲地……”
“莱恩哈维大人,若是您决意出征,那交由谁来暂时统御全领呢?”
庆幸历时片刻的艰辛抉择反而鼓舞莱恩哈维满怀信心地开口。
“兰特,我谅解你的担忧,此等危急关头,西格德领的统御权暂且赋予母亲大人吧!”
“重任托付于诺芬妮夫人吗?”
经过方方面面的缜密考量,兰特终究是欣然接受他的提议。
“那就遵照您的嘱咐吧!我希望您能准许我与您共同前往亚伦领。当然,巴克和拜尔曼夫皆会留守在西格德城,以防备境内起伏不定的因素。”
“为什么?”
兰特正视(未来)饱受理想雨露洗礼的少年勇者,平淡叙述源于灵魂深处的不灭信仰。
“您依旧离不开我的辅佐,而我的毕生使命便是指引您在不同战场上努力争取胜利果实,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存活下去啊!”
屋内氛围陷入长久悲戚低谷,莱恩哈维无可奈何地向窗外极目眺望,一片茫然且昏暝的天际。
(兰特,存活在世上又怎么会是一种奢求呢?)
他从未涉足过那屠戮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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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踏进过这眷恋之间……
整洁的屋内一尘不染,精制巧木桌上摆放着几本被和风翻阅的古旧书籍,栽种在花盆中的郁金香展露出粉红笑靥,希冀满满地盼望窗外恬静安祥的苍穹。
一位老妇人伫立在窗前,双手捧着书,魂萦远方,她迫切想向远在天边旅人寄托彼此珍视回忆。
莱恩哈维静悄悄靠近憔悴不堪的母亲。
贯彻始终的坚毅决心在母亲消瘦面容前无处退缩,他难以倾吐出内心的真实所愿。
“母亲大人,您在默默找寻深邃碧蓝天际下遥不可及的地平线吗?”
“不,我仅仅奢求胸怀宽广的它能将生命祈愿传达给正在前线奋战的你父亲……”
诺芬妮别过头,温柔地向归家孩子解释道,但当心灵波动重合的转瞬间隙,她便通晓莱恩哈维的心之所虑。
“孩子啊,你也不得不离我而去了吗?”
“母亲大人,恳请原谅我的偏执过失!”
莱恩哈维的心底喷涌出无尽悲痛潮水,可即便如此……
“高塔之上,视野极佳。我宛若全知全能的上苍,主宰尘世,既能触摸光明,亦能感知黑暗……”
“抱歉,母亲大人!”
终焉挂于嘴边的竟是毫无意义的慰藉言语……
“莱恩哈维,振作起来!纵然你将踏上远行征程,只要你与你父亲共同建立丰功伟绩,我们就能迎来重逢之日,因此你本该放下沉重包袱,唯有如此才能走得更远……”
“恳请您别这么贬低自己,母亲大人!”
“孩子,我将在西格德城为你传颂宿命般少年勇者事迹。作为黎明前的祝福,现在我把这条围巾交付于你!”
诺芬妮踱步走上前,松开缠绕脖间的陈旧围巾,递予他。
“母亲大人,现在暖春复苏,寒冬已经逝去……”
莱恩哈维无意提醒着略有失神的母亲。
“啊!抱歉,莱恩哈维,我竟忘却时令!”
“但不知为何,凛寒于我而言,从未逝去……”
母亲浑浊眼睛中闪烁着泪光,这是莱恩哈维必然捕捉到的落泪情景。
崩溃泪腺令他彻底解脱,硕大泪珠从脸颊两侧上不间断地自由滚落,滋润脚下一方净土。
母亲猛然将他拥抱在怀中,嘴里喃喃些什么,或许是某些蕴含美好意义的梦幻祷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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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哈维完全不希望自己的初次落泪竟会如此迟滞,早已成年的他倘若像个孩子般纵情啜泣,反而突显出自身的孱弱心境。
身为西格德领的正统继承者,本不该落泪,作为关怀孩子的年迈母亲,本该落泪,然而事实却是截然相反……
他理应责备自我意志的薄弱,但更应赞颂母亲的不屈信仰,苦苦支撑着精神早已脱垮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