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少年
十七拼图
蒋唯礼一拳没挥出去,整个人被架在那儿,挣扎不堪尴尬至极。他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傻大个儿有点儿头疼,威胁似的用食指虚点着站在一旁满脸何其无辜的邵桀,咬牙切齿地磨了一句“你等着”,扭头在他身后侧的小选手肩上撞了一下,转身就从训练层快步走了出去。
冲出来拉偏架的几位青少年见状又七手八脚地把邵桀安置在训练室的沙发上,满肚子的疑惑不解却又无从追问开口,小鸡仔似的面面相觑地尴尬了半天,末了还是适才拦住蒋唯礼的大个儿挥挥手让大伙儿该干嘛干嘛,接了杯水端给邵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
邵桀没什么主动解释情况的想法,端着纸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水,视线漫不经心地在训练室里扫了一圈。
以前交识的几位选手要么早就捱到了退役的年纪,要么趁着休赛期着急忙慌地放假溜走,训练室里的几张面孔对于他而言都显得印象浅淡。
下路温夕(id:xixi)和辅助程梓(id:cola)都是刚从青训提上来的小朋友,以前没打过照面,久仰邵桀大名,但认生得厉害,离得老远缩在电竞椅里面,悄悄把目光投掷过来,倒是不怎么胆怯,俩小孩儿对上邵桀的视线还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打野的姜赫宇选手(id:qwer)是外援,跟邵桀也就仅限于赛场上下的点头之交,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导致认生指数成倍飙升,几乎在跟他对上眼神的瞬间就扭头坐回到电脑前,挂着单只耳机,无声地留意着沙发的方向。
数来数去,整间训练室里,也就上路的李泽川(id:lovehepbum)算得上是邵桀正儿八经的旧相识,曾经难得同队并过肩。
这位人高马大的东北小伙儿坐在邵桀跟前一个劲儿地抖腿,沉默良久突然清了清嗓子,先避开冲突,含含糊糊地问:“跟老霍他们聊得怎么样?”
邵桀扬了下眉,不置可否:“还不知道呢,我刚到这儿没说几句话老霍就被叫去开会了。”
李泽川愣了一下,搓了搓发顶,扫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问道:“桀哥,我也是最近才听老霍提起,实在琢磨不过味儿来……你三年前签转别的俱乐部,真的是因为蒋唯礼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邵桀捏着杯沿无意识地转动,停顿了两秒突然笑起来,眼皮都没抬。
“跟他当了三年队友,你觉得呢?”
李泽川看他轻描淡写的一笑,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结。
三年前邵桀突然间不告而别的事儿让当时刚提到一队的李泽川疑惑头疼了好一阵子。
前一天还凑一块儿就着汽水炸串畅想着电竞“少年三剑客”能声名远扬,结果仅仅一天之隔,邵桀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转会期的官方消息都被藏匿得杳无音信,时至一个赛季之后才突然顶着一副平静的神情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赛场上对手的战队里,甚至换了位置,比赛后的握手也公式化得像从没有过任何年少疯狂的交情。
李泽川当时真的是愚钝又年轻,气愤之余半点儿前因后果都未曾料及,自以为胸襟坦荡的打算搁置不提再度开创友谊新佳绩——却不料,原本一直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打野位陶方也一夜间毫无预兆的上报伤病暂离赛场,自此彻底销声匿迹。
即便再粗枝大叶,李泽川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个中缘由只怕没那么巧合简单,但俱乐部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李泽川头脑发热地提出异议,没过两天就反被当时的主教练以状态不佳按进了替补席,到头来还是一直在俱乐部里当吉祥物的霍柯发了一通脾气,把一头雾水的李泽川提溜出来当众教训了一顿,讳莫如深地按住了他过分活跃探究的心思。
一转眼就是三年。看似风平浪静的三年。
李泽川低声骂了一句:“不是……他们到底要干嘛?之前我打听的时候他们只说是hrg那边开高价,你就跟着走了,我当时真信了,还一直觉得你见利忘义来着……”李泽川自我唾弃似的在嘴上拍了一下,“但前阵儿原来那教练跟徐经理没谈妥,带着一堆人呼啦啦地走了,老霍他们再一提起你跟陶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又不一样了,我真的是……脑袋跟浆糊似的——”
邵桀捏着杯沿的动作放缓了一点,“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我这三年傻子不能白当啊?”李泽川说着说着把自己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他动作一滞,忽然扭头看向邵桀:“桀哥,你知不知道陶方为什么突然退役?”
“你们俱乐部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伤病,当时你跟他是同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邵桀转杯沿的动作戛然停止,耷拉着的眉眼也扬起来,觑着李泽川的神情,沉默片刻道:“陶方宣布退役的时候已经是春季赛赛季末,明明马上就能拿到名次和赛季积分,按照他的性格,半途而废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当时你们的成绩还不错。太突然了。”
李泽川迟疑了一下,一个很久之前就猜测过的念头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陶方之前说……除非他手废了,不然绝对不会离开赛场。”
邵桀看着李泽川,沉默了两秒,没否认,“你没必要想这么多。”
李泽川他怔愣了半晌,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扒拉着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想问一问邵桀对于俱乐部里事出有因的人员更迭究竟了解几何,却又分明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能够提出质问的立场,正揣度着措辞想再聊几句的时候,邵桀的手机却先一步响了起来——李泽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的方向,扫到了来电显示,是盛安本地的号码,没存备注。
邵桀留意到李泽川关心打量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捏着手机站起身来,走出训练室之前拍了拍李泽川的肩膀,慢步踱进楼梯间,接通电话的瞬间先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快点儿接电话是不是能累死你?!”
“……在聊天。”邵桀温吞地狡辩了一句,“有事?”
电话那头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蒋唯礼已经跟lm俱乐部谈差不多了,毕竟一直私底下保持着‘合作关系’,虽然合作的内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
邵桀轻哼了一声,并不意外:“前两天不是还说他舍不得这边的几个商业合同?”
“这段时间好像市里头风声挺紧的,蒋唯礼偷偷摸摸搞的那些幺蛾子drg的大老板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估计是不想再惹事儿……而且听说大老板想给徐沐扬家里搭点儿人情,现在队伍搭建的主动权都在徐经理手里,放蒋唯礼这事儿基本能敲定了。徐沐扬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把蒋唯礼这么棵摇钱树拱手让人,但现在蒋唯礼一直在打这些商务合作的主意,不想吃亏也就罢了,还在网上瞎折腾……徐沐扬我了解,她不会由着别人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蒋唯礼不可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估计还要反咬一口,给别人找点儿麻烦——”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蒋唯礼无缘无故地看谁不顺眼,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邵桀靠着防火门,没应声,隔着脏得极具朦胧感的玻璃觑着会议室的方向,歪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倒也不算无缘无故……赵姐,把蒋唯礼联系lm俱乐部的消息告诉徐经理吧,拖来拖去太麻烦,lm背后那几个投资人徐经理基本都认识……帮她尽快做个决定。”
“……行,这事儿我看着办。”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但没急着挂断,直等到邵桀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还有事儿吗”,这才阴恻恻地回了一嘴,气急败坏的架势逗得邵桀快笑出声。
“你姐我风韵犹存呢还,再跟叫居委会大妈似的叫我‘赵姐’,小心老娘冲过去宰了你。”
邵桀听着耳朵边的电话忙音,揉了揉笑弯的眼睛,正准备揣好手机出去跟散会的霍柯继续聊一聊有关签约的诸多事宜。
就在这时,一条极凝练且没署名的短信就这么突然跳进他的视线里。
“位置,钱包。”
邵桀捧着手机愣神了好一会儿,没等敲完一句“是江警官吗?没关系我明天去取就可以”发送出去,又一条短信补充说明似的“咻”地飞进了他的收件箱里。
“我是江陌,别磨叽,明天出差,再不给你送去就真丢了。发个位置,我过去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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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曾经同队的交情以及邵桀对于选手薪资的合理诉求,合同协商进展得按部就班,相左的条款意见屈指可数——邵桀这会儿乖巧顺从得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聊着聊着都快神游太空,眼神儿已经从合同的页面飘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不方便正大光明地溜号,就把手机壳抠得“咔哒”作响。
霍柯哭笑不得地瞥着他摆弄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扯了点儿闲话,试图把邵桀溜达出宇宙的思绪往回拽一拽收一收:“以前没见你这么爱玩拼图魔方什么的,五百块儿的图你跟泽川俩人拼了十分钟不到就扔那儿了……现在手机壳上还搞了这东西。”
邵桀稍微低头,溜号溜得虚了焦点的视线落在霍柯敲着桌面的手指上。他掀起眼皮看向霍柯,一瞬间没什么表情,缓了片刻才轻笑起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对锻炼集中注意力有好处。”
这话单听着没什么问题,但邵桀略有延迟的反应却不像是语气里那么轻松加愉悦。
霍柯皱起眉,屈起指节在眉骨上刮了两下,隐约觉得邵桀偶尔看起来跟三年前判若两人。但现在似乎还不是追问的时候,霍柯想换个话题,徐沐扬却晃到会议室门口引开了他的视线——徐经理在门前转了一圈,草率地敲了敲会议室的玻璃门,嵌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先对着邵桀礼貌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霍柯勾了勾手指,“老霍,再出来一趟。”
邵桀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徐沐扬“法务发现合同有其他问题需要重拟一份避免协商出入”的解释说明,十分体贴地表示可以稍作等候,随即目送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霍柯跟着徐沐扬踱出了会议室——徐沐扬撑着会议室的玻璃门,顺手就把已经打开微信页面的手机递给霍柯,脸色不善地提溜着他往办公区走。
邵桀老实乖巧地把自己陷进椅子里,觑着霍柯消失的方向安静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时间就匆忙往楼下走。
稀疏的雨把月色洗刷的清透朗明。
文化产业园区南门的庭院基本全权归由现如今算得上家大业大的drg俱乐部使用,邵桀踩着刚下过小雨的柏油路,顶着几盏装饰用的昏黄路灯,从没剩几辆车的停车场穿行而过——邵桀提溜着跑几步就松松垮垮的裤子站到园区南门门口,捏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了没过两秒钟,黑猫警长就在不远处亮起了歌喉。
邵桀猛地转身,循着铃声炸响的方向扭头——江陌大概是刚从基地旁边的便利店采购出来,端正肃穆地穿着警服常服,左手却拎着一大兜子零食,膨化食品都快从口袋里胀出来;右手端着一份盒饭,估计是怕烫着拆了线没好利索的伤口,翘兰花指的姿势看起来极其别扭;嘴里还咬着一根儿刚拆开的雪糕,也不知道是雪糕太凉,还是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一跳,江陌整个人突然一抖,叼着雪糕嘶嘶哈哈地咕哝了一声,一脸无奈又无措地僵在原地,骂骂咧咧地腾不开手。
邵桀扑哧一声就笑起来,然后在不远处的江陌有所察觉抬眼望过来之前迅速挂断电话,抿了下嘴唇把过分灿烂的笑容憋回去,严肃正经地对着江陌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抬腿准备走过去。
正这时,一辆别克突然从路上拐过来,应该是想进南区停车场却不熟悉这儿自动闸机的路数,一只硕大的黑盒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趴在邵桀和江陌中间,半晌没挪窝。
邵桀好心上前敲了敲车窗,连说带比划地告知闸机自动识别感应不太灵,倒回去再往前开一点儿就能进去。但这司机不知道犯什么懵,既没摇下车窗也没鸣笛示意,隔着贴了防窥膜的玻璃,邵桀也瞧不清里面那位大哥正自顾自地琢磨着什么东西。
邵桀稍微歪着身子,好奇探究似的往车里看了看,见这大盒子一动不动,打算迈开步子从车尾绕过去——跟前的车窗却忽然摇下来,缝隙里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邵桀两秒,随即绅士地点头致谢,迅速钻进园区。
八成是临时起意来接某人下班的家属——邵桀瞥了一眼车尾灯,扬了下眉,快步跑到江陌跟前站定。
江陌被雪糕冰得脑仁儿疼,咬了一口缓了半天,视线下意识地随着那辆总算挪动的黑车飘进了停车场的小院,囫囵着问:“你不是短信说得等一会儿?我以为能先吃个饭。”
邵桀看着江陌穿警服总有点儿局促,答话的时候两手交扣,后背拔得溜直:“……怕你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就先出来看一眼。”
江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灯火通明的俱乐部建筑,寒暄道:“你工作单位就在这儿?忙到这么晚?”
邵桀听见“工作单位”这词儿先反应了半晌,嘴角一抖,眨了眨眼睛,磕巴着咳了一声:“之前不是,这是来面试,面试……之后有可能在这儿工作训练,打个比赛什么的。这儿上班晚,正是忙的时候……”
江陌迄今为止对邵桀的工作依旧一知半解,敷衍地应了一声也就没再追问,只是放下手里的零食袋子,翻出钱包递过去的时候,宽慰鼓励似的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比较公事公办,但看起来还算是挺友善可亲。
“听乐天儿说你们也是挺辛苦的,看这瘦的,跟麻杆儿似的……”江陌顺嘴开了句玩笑,抬头看了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继续正经道,“肖乐天就是之前送你上救护车的那警察,他是你粉丝来着,本来还想跟过来凑热闹,结果明天临时要出差,正有活儿忙……这钱包一直在警车里搁着,我看里面就一张名片?你检查一下。”
“嗯……不用……就一张名片,习惯了就随身揣着。”邵桀捏着钱包点点头,听得出江陌的客套劝慰,但还是有点儿羞赧地摸了摸耳朵。他看江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把零食袋子往地上搁,顺手先接过来帮忙拿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疑惑:“江警官怎么了?”
“夏妍的住院费——”江陌三两口解决掉雪糕,又把自己冰得一哆嗦,费了挺大劲儿从兜里抽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这钱队里想办法了,而且夏妍还自己偷偷交了保险什么的,沟通了一下,基本也报销的七七八八……我们领导难得大方一回,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你收下,车里还有个优秀市民的荣誉证书,你等会儿我给你拿——”
“……等一下江警官,这钱我——”
邵桀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没反应过来,眼看着江陌扭头就要往马路边上走,这才猛一恍然,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想把钱还回去,却不料一时没留意,一个寸劲儿就扥掉了江陌手里的饭盒——只听“啪叽”一声,没扣稳的饭盒盖子迎风飞起,大鸡腿当场阵亡,红烧狮子头顺着路沿儿滚到了下水井口,被一只蓄谋已久的流浪狗俯冲出来一口咬住……它甚至还悲悯地看了一眼江陌,然后得逞似的一咧嘴,尾巴甩得飞快,迅速扭头遁走。
邵桀怔了一下,后半句话直接憋在喉咙里。
“——不……不能收……”
“……”
眼睁睁地看着马上就要到嘴的鸡腿和肉丸子就这么喂了狗,要不是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江大警官十有八九能冲出去跟狗决斗。
但身上挂着警服,江警官总不至于因为一份盒饭就提溜着这小崽子一顿暴揍。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对天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害死了盒饭的“罪魁祸首”。
邵桀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信号,没敢松手,但又感觉自己性命堪忧,怕靠得太近容易挨揍。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都有点儿发抖。
“……江警官,要不你稍等一会儿……我赔你一顿狮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