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婴儿
一噩梦
阴云霾雾悱恻地纠缠着混沌的月色,空气里散发着湿黏腥臭的味道。
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邵桀晃了晃浆糊似的脑袋,沉默地揉了揉看不清路的眼睛,无意识地循着一束朦胧昏黄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邵桀感觉脚下愈发的沉重起来,像是踩到了遍地的粘腻——他低头去看,看不清,俯下身用手指在沾了污渍的鞋边上揩了一下,正打算凑近了闻一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叫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近乎凝滞的空气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寒风灌进了邵桀的鼻腔和喉咙,他先忍不住咳了两声,感觉五脏六腑烧灼得厉害,冷冽的霾烟推挤着他的胸腔,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邵桀的喉管,狂躁地榨取着血液中稀薄的氧气——他试图挣扎着向前跑,脚步却被粘黏的地面拖拽着,只跑出几步就重重地跌坐在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面。邵桀竭力大喊试图呼救,喉间却淤堵着吞咽不尽的血腥气,发不出声音,身体各处都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雾缠住四肢,嵌在冰冷的巷道墙面上,僵硬的无法动弹。
邵桀感觉自己几乎窒息昏厥,灵魂和身体仿佛已经被撕裂成两半,煎熬又清醒地等待着死亡降临——就在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他视线模糊地觑见一双精致的皮鞋从远处走过来,悠然地站定在光束外面。
邵桀本能地向他伸手求助,却猛地看到指尖上的粘腻猩红与漫延了整条巷道地面的黯色连成一片。男人披着黑色风衣,高大的身形几乎遮住头顶上所有晦暗的光线。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犹如溺水濒死的幼鸟一般的邵桀,良久,走进光亮中间,露出了一张一团模糊的血色笑脸。
然后邵桀看见他竖起食指,猩红色从他的指尖倒流进风衣袖管,血滴“啪嗒”“啪嗒”地从衣角砸落到地面。
“嘘。”
邵桀霎时间只觉得胃底翻江倒海,心脏跳动得快冲出胸腔外,视线所及的晦暗朦胧陡然变得扭曲混乱,邵桀能感觉到自己被惊惧寒冷激得不停地颤栗着,可他喊不出声,眼前斑驳眩晕得倒栽到地面……就在那如同濒死的刹那间,一双手破开腥红漆黑的雾,揣着残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
邵桀猛地睁开眼。
噩梦中的窒息和反胃余韵残存,口腔里甚至隐约能尝到腥锈的血液味道。
邵桀被这场时隔许久卷土重来的旧日梦魇折腾得满头冷汗。他晕头转向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先看了眼窗帘缝隙里蒙蒙亮的天,架起发麻的胳膊,扯了扯被冷汗溻湿黏在背上的t恤,忽然觉得喉间隐隐抽动,怔愣了两秒就闷头冲出卧室,耷拉着脑袋拐进卫生间反手落上锁,俯身趴在马桶上干呕了几声,然后虚脱似的跌坐在地上,压抑地平复着喘息,等到耳边微弱的蜂鸣渐而消散归于平静,五感像是被摔碎了又重新拼凑归位,他才敢撑着洗手台站起来,掀起眼皮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呼吸不畅的涨红褪去,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没精打采地挂着一小团青色。舌尖卷过牙床,火气导致的渗血咂了满嘴的锈腥味。
邵桀洗了把脸。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再说话,生怕一大清早六七点钟折腾这么一遭,再被没出门上班的邵主任吴老师逮个正着,东问西问的又要说教——邵桀先嵌开门缝觑了眼亮着灯的厨房餐桌,松了松佝偻着的肩膀推门出来,路过玄关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两位大忙人的鞋已经不见了,餐桌上只留了一张字迹匆忙潦草的字条。
“高中校车车祸,中心医院急诊紧急接收,有事烦请短信留言。”
邵桀捏着字条,沉默了几秒攥成一团随手丢掉,光着脚晃回房间,一脑袋栽进还有余温的被窝里,埋头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翻出前两天才失而复得的奥特曼钱包,从钱包夹层里抠出一枚泛旧的警号,摩挲了几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面。
胃底烧灼的慢性钝痛渐而麻木,不安恐惧的强烈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体征的收缩频率,邵桀闭着眼睛,但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几圈,把裹在被子里的手机刨出来,百无聊赖地刷新本地新闻打发时间。
尾随伤人案的风波几乎消散得无影无踪,奉南新区的改造工事反倒甚嚣尘上热火朝天,甚至连盛安市筹措扶持文化产业电竞产业的新闻都能占幅一篇。
邵桀手指划得飞快,粗略地浏览了一堆“市场监管”、“百姓安居”、“社区宣传”的新闻照片,在退出本地新闻之前停顿了一下,扑腾着撅在床上,乖巧地捧着手机,迅速回翻页面,指尖悬停在一则“在逃嫌疑人于外省被捕押回”的短讯上方,端详着配图照片角落里的模糊侧脸,半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
“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本市将出现6-8级偏北大风,希望广大听众朋友注意防寒保暖,出门带好雨具,注意路上安全……”
邵桀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口腔呼出的热气凝成一小片白雾,转瞬间在眼前消散。
寒潮似乎比广播预警来得要早,冷风无孔不入似的,拼命地从车窗缝隙往车厢里钻。
邵桀稍微松了下因为气温骤降绷紧僵直的脖颈,瞥了眼在出租车后排紧挨着胳膊取暖,睡得鼾声震天的两个酒蒙子,又转过头,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路口的红灯读秒看。
在蒋唯礼“暗度陈仓”地跟同样位于盛安本市的lm俱乐部敲定合作之后,drg-mob分部在转会期闹出的那些舆论风波本该随之辗转消散告终,然而闲极无聊整日盘踞在网络上的人实在太多,眼瞧着一波将平,偏有人见不得消停再去搅局,零零星星意味深长地抛出一个看似中立的推论——drg宁肯整个团队大换血也坚决要换掉本可以为俱乐部赚取名利双收的蒋唯礼,个中缘由恐怕并不简单。
这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搁在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网络上就是一条沾了火星就着的导火线,“俱乐部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风声刚吹过,“蒋唯礼无辜沦为电竞商业化牺牲品”的揣测又被粉丝叫嚣着送上了热搜,更有甚者开始拿无辜挨了一鞋底子就光荣入院的“优秀市民”做起文章,说邵桀回盛安横插一脚就是“重翻旧账叵测居心”。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扯条绳子打个死结捆在一起。
邵桀对于稀里糊涂地被搅进舆情漩涡里这事儿见怪不怪,在家翻着那些个掐得脸红脖子粗的热帖看得乐呵,但时隔三年才再度站到同一阵营的霍柯和李泽川却始终有点忿忿不平,生怕这颗还没搬到基地宿舍的小面团再度孤零零地受了委屈,一唱一和地把人哄出来吃了顿日式料理,吹了两瓶清酒就醉了个昏天黑地。
邵桀不喝酒,一顿饭的工夫就从宝贝疙瘩变成伺候酒蒙子的苦力,吭哧瘪肚地把这两滩没量瘾还大的烂泥扶上出租车送回基地,婉拒了两位醉鬼的留宿提议,推开基地大门,硬着头皮钻进了朔风里。
今天周五,灯红酒绿享乐放纵的夜生活才刚步入正题,出租车网约车在中心商业圈外的地界儿或多或少有些供不应求——适才满口答应着等邵桀几分钟的出租车司机一转身的功夫就接了个加红包的大订单,头也不回地开车跑路,只留下一团呛人的尾气。
邵桀走到路边的时候就看见汽车尾灯“咻”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戳在原地傻眼了好半晌,瑟缩着裹紧了被冷风灌得鼓起的外套,吸了吸鼻子拎出手机重新下单约车,凌乱地在四遭张望了片刻,晃悠着快被风吹成散装的胳膊腿儿,闷头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冲。
邵桀卯着劲儿拽开被风顶得严实的便利店玻璃门,侧身挤进去,耷拉着脑袋站在开了暖风空调的门口吹了会儿冻得发木的头顶,然后抬眼,视线掠过收银台上的小货架,迟缓地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偏了些许,定定地落在了货架旁边。
……是江陌。
江陌没穿警服,廓形外套挂在瘦削的肩上,整个人被疲惫的阴霾笼住,眉间都微微蹙着。
她稍稍扣着肩膀,侧身倚靠着台面,困倦地半垂着眼皮,惺忪朦胧地盯着便利店小哥身后哼哼唧唧运转着的微波炉看。
邵桀单看见她就觉得心脏里面被抓挠了一把,隐约有点儿晃神,站在那儿半晌没动弹。
打翻盒饭那天,江陌其实并没有给他请客吃饭的机会。邵桀对于江陌特意跑了一趟送还钱包还倒搭一份盒饭这事儿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江警官脾气上头了片刻也就作罢,正要拒绝的空当又接到警队电话通知车票改签提前出发,末了只是在邵桀稍显执拗地邀约之下委婉地说了句“算了,改天,多谢”。
谁料这一“改天”就是数日的单方面失去联系。邵桀顾及着江警官执行任务时千钧一发的凶险,连微信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都战战兢兢,直到今早无意间看见新闻图角落里的模糊身影,这才松了口气,谨慎又小心地发了条问询警察同志是否安好的消息。
然而邵桀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却连半条只言片语的回复都没瞧见。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遇见。邵桀吞咽了一下,手脚不协调地上前一步,僵硬地凑到江陌跟前,眨巴着眼睛对上了江警官转头撇过来的视线。
“江警官?”
江陌困得要命,被这虎了吧唧就往她身边凑的电线杆晃得神经骤紧。她逆着收银台斜上方刺眼的投射灯稍微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下困倦得快睁不开的眼睛才看清,登时又惊又饿得太阳穴猛地一蹦,低血糖“噌”地上了头,好一通眼冒金星,脑袋迟缓地反应了半天。
“……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啊对了……旁边是你单位。”
邵桀全然没有自己对于江陌而言是一个行走的倒霉蛋的自觉,傻呵呵地咧着嘴迎上前:“江警官?你怎么又来这儿吃饭?是有案子吗?”
“别案子不案子的祖宗,咱说点儿吉利的——我这出差回来刚下班……”
江陌愤恨又哀怨地看了邵桀一眼,咬住方便筷子接过烫手的快餐盒饭,先后退半步离这倒霉孩子远点儿,然后放弃抵抗似的晃了晃脑袋,扬起下颏点了点便利店正对着的小区大院:“之前没说过……我就住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