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么多年,马家花园犹如一块残缺蒙尘的珠玉,一直淹没在市井胡同之中而鲜为人知。
但即使正经的花园子主入口被砖头给封死了。
里面的园林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景色变得很糟糕。
山石仅余三成左右,水池被填,雕塑亡佚,植株也损折近半。
现存建筑大多油漆剥落,门窗破损,甚至花园里还冒出了不少私搭乱建的小房。
一眼望去多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玩意。
可总的来说,由于大多数房屋仍在,全园的整体构架和山形脉络仍基本保持完整。
这里仍然能让康术德触景生情,通过回忆,清晰地复苏当年的往事。
所以自打进入这个花园子的一刻开始,他就忍不住滔滔不绝的把当年的事儿讲述给宁卫民听。
不过也得说,完全有别于今早宁卫民带他看东四四条五号院时纯粹的炫耀目的。
老爷子只是把宁卫民当成了自己最近最亲的人,想要把这么多年沉闷在心中的往事一吐为快罢了。
“哎呀,原本的汽车房没了,这太可惜了。今天这个入口的位置,有好几间房,就是专门停放汽车的地方。想当年,在七七事变之前,全京城的私家轿车也就百辆,而马家一家就买了七辆轿车。你想想这京城首富有多富。有四辆常年停在这里,都是好车,最便宜的是一辆福特,还花了两千七百大洋呢……”
“啊,对了,这汽车房当年还有一辆日本尼桑,我们都叫‘土豆车’。那倒是马家的房客江启铭江先生的。和宋先生一样,江先生一家人也租住在马家花园。他们住的院子和宋先生的紧挨着……”
“这边这一溜儿三间房看见没有,这都是门房,这门房朝北,哎,住人倒是不错,谁分这房子住可合适了。就是这玻璃窗户肯定是后安的,这也太难看了。过去有窗棂,都是带吉祥图案的,糊着高丽纸……”
康术德说着说着忍不住走过去,拉开门来看。
可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里面自然也变了,早已经没有了建国前的影子。
那墙体是用大白抹上的,天棚和墙面好些地方都凑合用旧报纸糊着。
甚至能看出居民搬走时,墙上贴过照片、挂历、或是奖状的痕迹,都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
康术德便摇摇头,索然无味的又关上门退出来,继续向东走。
宁卫民则亦步亦趋的继续跟上。
“……门房往东边过去就是大门,看看,就那儿,那个被封上的马家花园大门,过去从早上六点钟到晚上十点之间,这大门一直会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以马家的门房人也多,至少十个人见天守在这儿,以肖武、李庆、杨德明几个老家人为首,轮换领班……”
“哎,其实那肖五爷对我最好了。他儿子肖忠和我岁数差不多,我们是朋友。后来肖忠在马家的帮助下成了一名警察巡官,比巡长还官儿大点,就负责这几条胡同。可惜短命,1943年日本人在天坛神乐署做细菌实验。他运气不好,传上了‘虎烈拉’(霍乱),被日本人给弄走了,再没回来。否则建国后,他差不多也是个派出所的副所长了……”
“李庆的儿子叫李立,那小子好戏,是我另一个朋友。但他嗓子不够好,只能学里子老生戏,后来放弃了改学开汽车了,他成了马家孙少爷的专用司机。我跟宋先生学会了拉胡琴,在他学戏的时候,常被他拉到花园子里头给他合戏。不过这小子特坏,我刚来的时候,他就爱作弄我,老借着数数儿骂我。‘我王一,你王二……”一直数到‘我王七,你王八……’。我当时根本不知奇数和偶数之别,屡屡上他的当……”
“大门再往东这几间就是账房了。当年马家有为账房先生叫夏金元,曾在刻字铺干过,善写隶书,善刻图章。因为他爱逗蛐蛐儿,我又会捉鸣虫,我们成了忘年交。我常捉蛐蛐儿给他,他便在闲暇时教我练大字。顺带着,他刻章的本事也教了我十之七八……”
“你看那边,就是花园子的东头了,再往南边走就是马家花园的大厨房了。过去大厨房的院里常年摆着几张桌子条凳,是园内仆人的用餐之所。我和宋先生有时候外头办事回来晚了,如果没在外吃,也懒得回家动炊火,就过去图个便利,给大厨房交俩钱,凑合一顿。”
“我还记得那大厨房师父姓常,过去在东兴楼干过。因为瘸了腿,不能日常应灶,就转而来了马家,图个轻省。有个杂役小郑,比我大三岁,却比我晚来两年,刚来的时候切熟肉都油汤外渗,谁都说他没上灶的天赋。哪知人家不服气,心里暗暗使劲苦练,那股子愣劲儿被灶头常师傅看上了,收了徒弟。几十年后父传子业。到我买下马家花园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郑家厨房’的美誉,听说后来父子俩都去了大单位的食堂……”
“哎,你看,原来这有棵香椿树的上面还缠着紫藤,可惜了,如今就剩下这光秃秃的花墙了。难看,难看。好在这脚下的石子甬路和假山山石尚在。你可别小觑这些装饰性的东西。我跟你讲,这种两侧是石子,中间铺方砖的甬路,和颐和园的一模一样。满京城的私家花园,只有这里才有。这里的造景重点就是山石,大多数都是从已经荒废的圆明园中运来的上好湖石和青石,尤其是湖石,这园子里头有数款带有乾隆御笔题款的佳品,也不知今日还在不在了……”
康术德边走边指着沿途所见,给宁卫民叙述着过去的往事。
在这种身临其境之下,老爷子的人生经历,就如同浮出水面一样的凸现在宁卫民眼前。
听着,看着,宁卫民不但被深深的吸引了,而且还忽然发现。
当年营造了这个大花园子的马家,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京城首富做派。
比方说,成天大门紧闭,自己躲在家闷得儿蜜。
没事儿就娶小老婆,买花不棱登的大丫鬟。
组织私人武装,为富不仁,苛待下人。
相反,住这里的人,似乎无论身份高低,几乎都能活得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这就让历史现实和他的想象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
对这点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爷子,这马家当年干嘛要把自家的房租给别人啊?他们家不是京城首富吗?那绝不会因为缺这几个钱啊?这么好的花园,让外人住,难道就不觉得亏吗?”
结果没想到康术德的回答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当然不会是缺钱,一是当时风气使然。当年的人流动性很强,即使是有失身份的人,也不能到一处就买房,尤其是当官的,调任是随时的事儿。所以租房住是常态。”
“二是马家是商人啊。需要的是人脉,缺的是实权。尤其是根基就在京城商人。既然不能去别的地方发展,那最讲究的就是和气了。所以这就是马家精明的地方,他把多余的房子,租给有权势的人,或者是能和有权势的人挂上钩的人。”
“这正是应了那句话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结交权贵,就是马家保证家族兴盛的不二法门。谁掌权,他都得跟人家攀上点交情。要不然,他们凭什么做到京城首富?租房当然是一种很巧妙的方式。房东和房客也是很微妙的关系。”
“你想想看,不以牟利为目的,平日以贵客相待,客客气气的往来,自然能积累些香火缘分。子弟之间如果能通过日常相处,生活玩乐都在一起,对马家更是有莫大好处的。”
“你别忘了,宋先生虽然只是古玩铺子的东家,可他也是在日本上的大学,不但有日籍的同学。而且还娶了个日本太太,娶的还不是一般人,是日本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之后。”
“那个江先生也是海外归国的工程师,搞西洋建筑的。不但和马家在业务上能够互相辅助,对马家造园水平的提升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北平沦陷前,江先生除了在燕京大学任教,还是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的顾问,是能够跟国民政府的京城市长称兄道弟的人。”
“过去,这儿花园子里甚至还住过戴笠呢。1945年戴笠在北平光复后来京公干,他就在花园子最南边,马辉堂过去住过的南书房住下了。直至后来马家又帮戴笠买下与南书房相邻的什锦花园19号院,然后修得焕然一新。戴笠才搬走。否则,就凭当年马家把伪北平市长的千金娶进门,又怎么没遭骚扰和清算?”
“实际上,就连马家的戏楼都经常外借,供当权的大人物们办堂会,办庆典。那善缘结交的多了。马家是在谦和好客的外表下,隐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实在。”
听到此处,宁卫民心中的疑惑已经尽除,不禁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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