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君的三首歌,加上其他演员的友情奉献,直至六小龄童下场,总共上演了十五个小节目,耗时差不多一个小时出头。
如果说这些节目相当于在芸园的戏楼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联欢会,都不为过。
至于这些节目的精彩程度亦不比正规演出逊色多少。
尤其台上台下嘉宾的友好互动所造成的乐趣和融洽感,竟然与1983年首届春晚的味道很是相似。
只是可惜,尽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但鉴于种种不同的忌讳,这样的好节目和现场气氛却无缘让公众得见。
无论从当前国内社会的意识形态还是个人利益角度出发,宁卫民都只能让这里发生的一切始终被局限在这个戏楼之内,不得外传。
这不能不说是甚为可惜的一件事。
当然,如果反过来看,也恰恰足以说明今天有缘来这里参加这场婚礼的嘉宾,又是多么的有福气。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今天能坐在这里吃着大菜,喝着美酒,看着众多中外明星如此精彩纷呈的节目,实乃他们平生难得一遇的盛况,是做梦都梦不见的享受。
好多人,那真是巴不得这一顿饭的时间再长一些才好。
是由衷地希望这人世间能有不散的宴席啊。
可也别说,虽然这种想法看似得寸进尺,不切实际。
但谁让宁卫民是实打实的京城首富呢,他的婚礼怎么可能按常规来看待呢?
尤其所有的内容安排和排场都是出自大家闺秀江念芸的安排,这就更是一般小户人家永远无法想象到的。
所以起码在一定范畴内,这种看似异想天开的虚妄期盼也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虽然要按照通常来讲,一席酒饭也就吃个一个多小时也就罢了。
这十五个节目的时间长短也是恰到好处,演完了也吃完了,大部分宾客这就该抹嘴儿走人,告辞归家了。
但宁卫民的婚礼可不是这么规划的,那是溜溜的安排了一整天的吃喝玩乐呢。
实际上那个哪怕白天这顿饭吃完了,还有晚上去西边花园子喜楼里的夜宴呢。
那喜楼不但搭的事数丈高的楼阁,上面彩活儿五彩缤纷,而且还安装了彩灯和宫灯。
晚上开灯宴客,再安排些快书、单弦、大鼓的节目,在楼内的小戏台表演。
楼里楼外的客人都可以边吃喝边欣赏,那自然又是另有一番情趣。
这还不算,晚上宴客之前,还得再放一气儿查鞭。
戏楼外头放,芸园大门前也放,总计十挂万响。
而且随后还要并放五色烟火以及天坛园方送贺的盒子花,那更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盛况。
尤其盒子花这东西,那可是一层层内容摞叠起来,可以一层一层燃放下来,机关消息联动的大型烟花。
有形、有声、有色、绚烂、变化无穷,内容丰富,非常神奇。
连康术德和江念芸都认为这东西已经绝迹了,偏偏天坛公园因为举办灯会的原因,从去年参加灯会的津门匠人那里发现了这种东西。
而且打在日本得知宁卫民要回来办婚礼的消息,天坛老园长就惦记着要送这么一份特别的贺礼给宁卫民的婚礼添彩。
结果他一回来就着手开始张罗这件事,听说花了不少钱,才让人制作了一套《白蛇传》,带给了宁卫民一份天大的惊喜。
按照老园长的说法,这套盒子花燃放起来,从头到尾,应该能看到六个节目。
分别是《许仙游湖》、《断桥》、《拜堂》、《许仙开药铺》、《盗仙草》和《水漫金山》,几乎是整个《白蛇传》故事的完整流程。
所以说,这才是晚上的重头戏,别说普通宾客了,就连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也是翘首以待,期待得很,巴不得大饱眼福呢。
而且他们也早就跟导演大泽丰打好了招呼,晚上一定要把盒子花燃放的过程拍摄下来。
文化输出嘛,拍出来给人看的,当然得是这种只有华夏才有的绝活儿。
当然,期待越高或许失望就越高,这时候要说这样的大话,或许还早了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再聚焦于眼前的宴会,那也不能说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千万别忘了,前面这些节目要在过去那只能算是什样杂耍,根本不上档次。
正经的大戏还得看京剧呢。
而今天江念芸花钱邀请来的风雷京剧团们的演员,一直都还没上场呢。
甚至还有尊龙的戏份儿,也得等到京剧开场的时候才能拍呢。
说起来,这位国际巨星为了拍戏可是牺牲大了,明明扮演个富家公子的角色,但实际今天的待遇可比邓丽君演得贫家女差远了。
人家邓丽君下了台马上就能上桌吃饭,如今米饭都干下去两大碗。
而他化了妆就只能用吸管喝点饮料,就这么在后台等着,一直苦熬到现在。
就说人家那是有多敬业吧。
所以还别看酒席已经吃到这个份儿,菜都上的差不多了,可马上就还有让宾客们感到惊喜的节目呢。
实际上,就在最后一道菜上过,眼瞅着几桌的主宾席上都已经几乎停了筷子,甚至有人开口这就要想要告辞了。
江念芸赶紧示意宁卫民和松本庆子再留留客,她希望这些时间宝贵的重要客人再多留一留,起码把头一出开场戏给听完。
跟着她就一声示下,翻台从最前面的主宾席开始啦。
每张桌子四个人,两个人负责撤台,两个人负责重新摆台。
不多会儿的功夫,最前面的十桌主宾席,残羹冷炙,杯盘碗筷都被一一撤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每人一盏热茶,一个温热的湿手巾把儿。
待得这些宾客们一一净面净手,擦掉脑门和手指头的油汗,又用香茶清了口。
很快,每位座席前,又均摆喜糖、喜烟四寸布碟一个,四干果、四鲜果、四饽饽、四茶食,以备宾客各用。
如此一来,刚刚还用于吃饭的官座儿也就算重新又改回了茶座儿。
这还不算,每桌等收拾利索了,还要再附大红戏单一张,以供宾客们传读阅览。
就这样,今天这场真正的堂会才真正敲锣打鼓正式拉开了场。
好家伙,就这份排场,那是又在现场给大部分宾客们“震”了一回。
可说实话,就这还是一切从简呢。
因为过去生在富足家庭经历过的人都清楚,在京城,向来堂会演出中,有所谓向来宾“三献茶”的过场。
说白了,就是剧目每演到一个阶段时,类似于戏院和电影院里的中场休息,会有服务人员依次敬献粥茶,并撤换、添设干鲜果品。
一献枣茶,二献菊花茶,三献莲子茶,这是固定的顺序,也是京城府门或宅门里常见的排场。
而今天江念芸在这方面没下什么力气,她认为反正拍电影也看不出来,喝什么茶完全是细微末节。
只要戏好,比什么都强。
那就为了省事,索性一律茉莉花茶,或是绿茶,红茶待客,由客人选择,也是不错。
如果是傅杰和嵯峨浩这样经历过的人自然能知道,今与昔,这又差了多少?
可要是其他的人,又哪里能够知道呢?
其实正如江念芸所料,几乎所有的宾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节目上。
照例,旧时办堂会,昆曲戏班、京戏班、梆子戏班都要在开场仪式后唱几出应时应景的吉祥戏,这些剧目都是昆曲剧目,就是京戏班、梆子戏班也要唱地道的昆曲。
今天亦然,因为是恭贺新人的婚庆堂会。
而且前面安排了别的演出,又免了跳财神的过场,江念芸跟风雷京剧团定下的是《天官赐福》。
这是一出昆曲北曲戏,会有老生扮成天官。
老外、小生、贴旦、作旦、净、杂等分别办成寿星、牛郎、织女、送子张仙、增福财神、八位仙女、八位拿云片的红龙套等角色。
说白了,就是人生希冀的所有祝福,这出戏里全有。
再此之后,按规矩还要再演几出吉祥折子戏,称为“垫戏”,继而上演的戏称“中轴儿戏”,最后上演的称为“大轴儿戏”,这才算是一整堂的堂会。
这些戏码同样是根据堂会不同性质决定的,所以今天的折子戏定的是《凤还巢》和《小放牛》。
《凤还巢》图得是个好彩头,《小放牛》是玩笑戏,节目里有丑角,图得就是用插科打诨薄众人一笑,以烘托欢乐喜庆的气氛。
真正值得欣赏的具有艺术性的还得是正戏,比如有武旦的“小轴儿戏”是《虹桥赠珠》,偏文戏的“中轴儿戏”是《状元媒》,最后有文有武的“大轴儿戏”是《宝莲灯》。
这么一套下来,是生旦净末丑全都包括在内了,要神仙有神仙,要鸳鸯有鸳鸯,要娱乐有娱乐,要高雅有高雅。
堪称无所不包,雅俗共赏,这可有多么合适呢。
任谁也得点头,今天这戏码是真的很不错。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尊龙在今天的京剧演出中可并非只是单纯的摆设。
他先是开场的《天官赐福》中扮了织女,随后又在《虹桥赠珠》扮演凌波仙子。
他幼年在港城跟着粉菊花苦学八年京剧没糟践,今天把功夫全给使在这儿了。
不但扮相好,功夫也好,一个大男人反串,却真的演出了娇滴滴的俏佳人。
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想到了当年的梅兰芳,并为他鼓掌。
就是不太懂戏宁卫民也能感受到,尊龙的京剧学得不错。
起码在他的眼里,尊龙和风雷京剧团这些专业演员打配合,是不大能看出落于下风。
这甚至让他一下子理解了尊龙的骄傲和坚持。
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错失《霸王别姬》的机会,尊龙会那么在意了。
为什么会始终偏执地自认为《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应该归属于他了。
随后还非要演个《蝴蝶夫人》来证明自己。
就因为他的京剧水平到这儿了,他不甘心自己八年的苦练被人漠视。
此外,现场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演环节引起了全体宾客的轰动,就连宁卫民也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敢,马家花园的戏楼竟然还是有特效机关存在的。
舞台底下居然有五口大缸存着水,既是为了防火,也是为了演水怪时表演特技。
好嘛,正当尊龙扮演的凌波仙子驱赶水族和天兵天将大战之时。
居然有水怪听从他的号令从舞台下面突然冒出来喷水。
随后更神奇的是,居然还有扮演哪吒的演员使用了三味真火的火彩来回应。
就这水火交战的特技所产生的震撼力,那比好莱坞的真人特效还牛啊。
就这一幕,足以让宁卫民也和其他宾客一样看呆了,给震惊了,继而喝起彩来!
一时间,他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上辈子逛环球影城的特效屋呢。
没的说,今天这戏安排的太好了。
就冲这眼前这一幕,他就觉得再多的钱花得都不冤枉。
毫无疑问,《摘金奇缘》拍出来的文化输出质地也更高了。
而且只要这部电影火了,那芸园今后在京城肯定也是百分百要让影迷朝圣般的存在。
真是人间处处有惊喜啊。
连他都没想到,老爷子还给他藏了这么一手。
他这才明白,难怪拍戏前,还得老爷子亲自去带人熟悉场地呢。
太绝了!
要是二百年前,怕是西方人做梦也想不出,戏剧舞台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形式。
只是可惜,自国家蒙难以来,至今不足百年,却有太多精彩的东西都流失了,我们今天的人既是想尽办法,又能了解多少祖先的智慧呢?
………………
在这广袤的世界舞台上,每天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交织成一幅绚丽多彩又充满悲欢离合的画卷。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离去有人留。有人没事玩失恋,有人总想到白头。有人遇人不淑慧,有人可遇不可求。有人千言不解恨,有人一剑便封喉。有人原地总踏步,有人更上一楼啊。
就在宁卫民坐在芸园的戏楼,在娇妻的陪伴下和霍延平把酒言欢的时候。
就在康术德和江念芸看着这一对风华正茂的年轻夫妻,彼此露出微笑的时候。
他们又怎会知道,哪怕同在这个城市的别处,还有不少和他们的人生有关联的人,或许正因了他们的幸福而悲痛欲绝,烦恼不尽?
蓝家,已经退休的蓝教授正在教训儿子。
“混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关他的消息不要让你妹妹知道,你为什么还把这样的东西带回来?”
“爸,这杂志真不是我带回来的。”
蓝铮则显得很冤枉,看了看摊在桌子上的那本最新一期的《大众电影》,看了看上面松本庆子和宁卫民“相亲相爱”的合影,他费力的吞咽了一口吐沫。
“不是你还有谁?难道是悦悦?反正跑不出你们两口子……”
“爸,蓝岚已经工作了,她自己又是学印刷的,您觉得咱们还能像她考大学时候那样封锁她一切消息渠道吗?不可能的。何况,那个人现在也今非昔比了。他的消息,就连晚报和日报也层出不穷呢,您不想让蓝岚看到,可总不能连家里的报纸也扔掉把……”
“哎……”蓝教授愁云惨雾般的哀叹一声,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门喃喃自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难道……难道我……”
后面的话,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几乎于此同时,在魏家胡同口儿,有一个干瘦如柴,头发几乎全白,孤零零的老太太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远远的戏楼发呆。
不用搭话,仅从眼神里,就能看出这是个精神有点异常之人。
所以经过路过的人虽有,却不敢随意过问。
果不其然,又过去了十分钟,一个年纪大概六十余岁,看着像是其老伴儿的人则匆匆赶到这里
在看到老太太的一瞬间,大大舒出一口气,总算放了心。
而只从他跑的满头大汗,呼哧带喘的样子,就足见其焦虑与急切。
“哎呀,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可找着你了,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喘息了没多久,这个老人就开始劝上了老太太,要她离开。
“……回去吧……回医院吧……今儿好不容易才约上的检查……”
然而老太太的眼光迷离,却似乎神志不清的反驳。
“我去医院干嘛。我没病,咱回家吧。你听,咱家的戏楼有人唱戏。这是谁的好日子啊?怎么没等我们就开戏了?……”
老头只有好脾气的哄着,“是是,那也得先起来啊。哎,我扶你起来啊。咱先去医院啊,去医院再说其他。”
“我要听戏,不去医院,你听,是《虹桥赠珠》,我要看……”
“是是,是《虹桥赠珠》,你说的对,可你怎么忘了?咱们早把房卖了啊。那早不是咱家了,不干咱们的事儿了。你要想听啊,咱回去听话匣子……”
“卖了……卖了?卖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当年不是父亲做主卖的吗?都几十年了呀,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想……想想……”
“卖了好,卖了好。好男不吃家当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咱们现在多好?再不用为那些累赘操心喽,那园子太大了,没了才轻松……”
老者终于把老太太扶起,亦步亦趋,挪步远去。
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更没人知道,他们经历过的兴衰荣辱,普通人几辈子都经历不到。
这正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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