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地从赵府驶向大街。
雨下得越来越大,天色还早,路上鲜少有行人,只有忙着办事的马车来来往往,匆匆穿过长街,留下一条淡淡的水迹。
得月楼在含光门和朱雀门之间,占了皇城最好的地段,也是长安最豪华的酒楼。
老板是个十分有眼色的人,早早的就撑着伞在大门口候着。
一见到赵府的马车,就亲自迎了上来:“请相爷的安。”
赵子仪淡淡“嗯”了一声。
赵昔微掀开帘子,就愣住了。
地上匍匐跪着两个人。
准确的说,是两名仆妇,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给赵姑娘请安,雨天路滑,姑娘您请慢点。”
陪着的锦绣悄声提醒道:“小姐,她们是酒楼雇来接车的仆人,逢雨雪天气,贵人们怕脏了鞋袜,就这样踩着她们的身子下车。”
“……”
赵昔微默了一默,那伸出去的脚就往回一收。
大雨滂沱,那两名女人匍匐在地上,满头满脸溅上了脏污的水和泥,却顾不得去擦一把。
赵昔微只扫了一眼,就想起了那日自己跪在朱雀街的场景。
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就更能理解他人的处境。
谁不想体面的生活,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妇人趴在雨水里的样子,没来由的刺痛了她内心的一块柔软。
当年,她的娘亲,也曾抱着大病昏迷的她,这样跪在雨水里,只为谋得十个铜板,娘亲就能跪上半个时辰。
雨水和泥沙也是这样污了娘亲的脸庞。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女人,原本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如今,她已是相府的千金小姐。
可她却也不想再看到,那些和娘亲相似的女人,为了一口饭、一个铜板,这样卑微的跪在雨水里。
一阵淡淡的苦涩涌了上来,她的声音轻轻的,对地上跪着的两个仆妇道:“你们都起来吧。”
“啊?赵小姐……”两名仆妇惊愕的抬起头来,她们眼里写满了惶恐不安,“奴婢有罪,小姐您要打要骂都行,千万不要赶奴婢走。”
赵昔微就朝锦绣一点头,锦绣从袖子里摸出两个荷包,笑着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小姐赏的,我们小姐说天气不好,让你们扶一把。”
若是直接赶她们走,说不定还要被酒楼老板罚扣工钱。
不如让她们扶一把,既顾全了她们的体面,也顾全了她们的荷包。
“奴婢遵命。”两名仆妇不敢再有推辞。
赵昔微提起裙摆,仪态端庄地从车上下来。
雨点忽然变得急促,街道楼阁渐渐变得模糊,像是天公不小心打翻了一碗墨,将大地晕染成了一副淡入浅出的水墨画。
街道两旁的酒肆茶楼里,那高谈阔论的声音忽然都静止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在这样淡青色和淡灰色的雨景里,唯有一道粉色的身影明媚亮丽。
她的步伐沉稳,身姿轻盈,如初春的江南,一枝开在烟雨中的粉色蔷薇,柔软,娇艳,却坚韧,淡然。
仿佛无论大雨如何洗刷,任由整个世界失去色彩,而她自信如故,永远不变。
到了酒楼正门,赵昔微一抬头,就看见二楼窗前,有个人就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隔着一袭天水碧的窗纱,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得到那一道锐利威仪的视线,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从她的发髻,到她的眉眼,再到她的衣裙,然后定定地落在了她腰间。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第一次真正的明白一个差点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这个人,是手段强势、心性冷酷的一国储君。
远远地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悦,赵昔微不敢有任何怠慢,忙由仆妇领着上了二楼。
二楼早清了场,两名锦衣侍卫一左一右立在雅间门口,见到赵昔微,两人脸色都有些微妙。
赵昔微就有些莫名其妙。
赵子仪紧随其后,目光沉沉地扫了二人一眼,二人立即抱拳行礼:“丞相大人,请。”
“赵姑娘,请。”
赵昔微就多看了一眼两人。
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皮肤白净,笑得十分亲切,他们在户曹碰过面,她认识,是袁策。
另一个眉眼锋利,薄薄的唇角,气势冷厉,如一支即将出云的箭,只需一声令下,就要取人性命。
见赵昔微有些微愕,他眉目微动,恭恭敬敬地一礼:“赵姑娘,殿下在里面。”
“多谢。”
虽然觉得他们有些奇怪,赵昔微却也不多表现,只温和道了一声谢,就由他们带着转入了右手边的雅间。
李玄夜正靠窗端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品着,见他们进来,转身微一颔首:“赵丞相,赵姑娘。”就算是打了招呼。
赵子仪拱手一礼:“太子殿下。”
“免礼,坐。”李玄夜衣袖一拂,话语简短得近乎冷漠,让赵昔微有片刻的怀疑,此次有求于人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父女二人落座,袁策上来倒了茶。
赵子仪浅浅抿了一口茶,神色自若地开了口:“臣已经确认过,府上二弟妹名下的泰和米铺足有存粮一万石,对于赈灾虽是杯水车薪,却也能解灾区一时燃眉之急,臣认为先搭建粥棚,将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安抚好,等常平仓的粮米调度一到,再家家户户发放粮米,灾情便迎刃而解。”
李玄夜微一颔首,却未说话。
赵子仪喝了半盏茶,见李玄夜迟迟不开口,就看了一眼赵昔微,见她神色镇定,没有丝毫的慌张,目露了几分赞赏,咳嗽了一声,又道:“因那米铺是府上二弟妹的私产,若臣出面做这个中间人,怕是多有不便。幸好小女在府上和诸位婶娘关系都不错,就由小女和殿下商谈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只有蒙在鼓里的赵昔当了真。
她起身轻轻敛衽为礼:“承蒙殿下信任,小女自当尽绵薄之力。”
李玄夜目光一转,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身上轻轻掠过。
赵昔微朝外面轻轻换了一声:“锦绣,把账册拿上来吧。”
“是。”锦绣就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进来,她全程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