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雅莱丽伽走上指挥台时,那奇怪的年轻男子并未离开,而是继续待在原地。他显然知道她正在留意他,但看起来并不在意。自然,雅莱丽伽能分辨出来那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姿态。
她是习惯了受到欢迎和爱慕的眼光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从未遇到过反例。对于那些身具法力而又对美貌罕有触动的人而言,要抵抗她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并非难事。世上不乏爱她的人与自愿爱她的人,但也不少敌视与漠视她的,那对她都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
当她走到近前时,那个被她疑心是“翘翘天翼”的男子礼貌地冲她点头致意,雅莱丽伽也冲他礼仪性地微笑。
“这儿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她说,“但是没多少人来。”
“这里只是货物运输用的外港,对于观光者来说想必很无趣吧。”
那年轻男性斯文而平淡地回答。雅莱丽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长居者的熟悉。他俨然像个熟知地方风情的东道主那样说话,而并非一个偶然驻留在此地观光者。雅莱丽伽摸着自己的角,开始考虑热爱飞船设计的“翘翘天翼”是否真的会是这样一个打扮古典而言谈冷漠的人。那不太符合她原本的设想,但毕竟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
“所以你在这儿看什么?”她装作无意地问,“我看到你像在等人。你的朋友要从这儿过来?”
“那种事不会发生。”
“你在这儿寻找过往的回忆?”
“我想回忆是停留在心中的事物,去外面寻求毫无必要。”
那陌生人的口吻里带上了一种微妙的讥嘲,可同时又不失他那稍嫌冷漠的风度。这种古怪的否定叫雅莱丽伽觉得益发不同寻常。她知道对方或许并不是个特别安全的谈话对象,可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危险的兆头,于是她继续她的试探,故意故意摆出极有兴趣的样子说:“那么你是在一艘特别的船?”
“为什么不觉得我是等待一批货物呢?”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商人。再说,如果你要等货,去中转站会更实际些。”
那年轻男子礼貌地抿出一点笑容,似乎将她的回答视作某种赞许。但他对她先前的问题却并不回应,而是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很喜欢船。”雅莱丽伽说,“这里有许多特别的船。如果碰到合适的,我会试试买下一艘,或者给我的船弄些新设计。”
她期盼着这陌生男子对这句话表现出一些反应,可对方的反应却不像是个对飞船有着极高职业热情的人。他仅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向她表示应答,视线平淡地经过她的犄角,随后又投向虚空中通往诸界的门户。此时雅莱丽伽已然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她考虑着是否应当立刻走开,用剩下的时间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可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想知道眼前这位陌生人为何伫在这儿不动。
这时她还没拿定主意。关于寂静号构造的秘密并非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即便“翘翘天翼”是以太船的专家,它也未必能应对这样一个罕有的特例。当她衡量着哪个谜题对她更具价值时,那年轻男性突然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脸上有灰?”雅莱丽伽故意问。
“你是福音族。”
她听见他突然地做出这个论断,不免感到有点吃惊。但她没有把一点心里的情绪表露在脸上,而是留意着对方的嘴唇和手——法师们的攻击往往是有迹可循的——并且继续保持着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
“我没听说福音族不能来这儿。”她说。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你们这样善于掠夺秘密的种族也不算是受欢迎的客人。如果你是想对法师下手来获取知识的话,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守护者要对付你,如果数量够多的话,我想也足够取胜了。”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雅莱丽伽回应道,“我对你们的力量不感兴趣。”
“那么,像你这样的人来这里是寻找什么呢?”
“我想来就来,门城之主都没反对,为何不呢?”
她无意地说出这句话,只想把眼前这个疑心病重的法师敷衍过去。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淡淡地点点头,流露出一点明显讽刺的笑容。她察觉出那是种带有特殊意味的神态,仿佛对方已抓住了自己的致命漏洞。她突然间便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疑心——那位鲜少向外人露面的门城之主,作为织法者的传人而被备受白塔尊敬。那是否意味着他和某些白塔法师也有一定交情?
但是接下来的事打断了她的猜想。在她酝酿着要问清楚对方的身份以前,从靠近莲树星的某个入口里飞来了一艘船。起初雅莱丽伽甚至没注意到它,并非因为它玩具似的外形上没有任何照明或发光部件,而是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只有当那穿礼服的男人率先望向那里时,雅莱丽伽才发现这艘船已经快要降落在港口上。她看清了它的样子,而即便是像她这样见多识广的种族,也不禁为这小型机械的外形感到奇怪。
它严格来说或许不能算作一艘飞船,更像是小型穿梭机,拥有着前端锋利、整体纤薄的三角流线型轮廓,且通体雪白明亮,没有任何关于它隶属组织或身份的标识,令它乍眼看上去像是某种用巨大纸张折出来的玩具。但当它沿着比自身宽阔数百倍的小型船只减速道移动时,雅莱丽伽注意到它的下腹部确有一个椭圆形的仓位。根据与道路的对比,她估计这艘古怪的“纸船”只比寂静号上附载的单体飞机器还要稍大一些,而那掩盖在底部v型凹陷间的蛋舱状结构,即便从最简约的设计来推想,也仅能容纳一个泛智人种或两三个节肢意识群个体生存。
这东西更像是一艘用来运输小型特殊货物的自动运输设备,但雅莱丽伽心知这件事或许并不那么单纯,因为自这艘怪船出现开始,她身旁那位刚刚结识的年轻男子便密切留意着它,再也不去看满布天空的通道。毋庸置疑,这艘迷你船正是他在等待的东西。
“那就是你在等的货?”雅莱丽伽说。
“看来是这样的。”
“介意告诉我里头是什么?你需要的新鲜施法材料?”
“我倒是不需要那种材料来做研究。”
那年轻男子依然以一种带着淡淡嘲讽的口吻作答。但他的视线仍紧盯着白船,追随它去向最近的停泊港。他显然不像口头说得那么随意,霎那间雅莱丽伽酒在心里想出了十几种可能,只有一种猜想涉及到浪漫关系,而至少一半以上都涉嫌违法犯罪。那又有什么可奇怪呢?一个能在初次见面中认出福音族的法师,若是生平没干过任何有亏良心之事,她反倒要觉得惊奇了。
但是这会儿雅莱丽伽却被那奇异的小白船吸引住了。她性情中热衷未知的部分迅速地把“翘翘天翼”抛到一边,转而想弄出这不干好事的法师与神秘白船间的关联。通过对那法师的观察,她暂时尚未感到这件事中有何危险,不过倘若真有意外,她也随身带着武器。
“我想跟上去看看。”她直率地说,“那船上有什么?”
“想看就去吧。不过,恐怕是不会让你满意的东西。”
那法师如此回答,不过雅莱丽伽的兴趣并未就此熄灭。她是个随着性子生活的人,可以对任何东西感兴趣,谁也不能代她决定。于是她转身走下指挥台,要赶去那小白船停靠的区域。但在离开以前她又灵机一动,转头看向她那不甚友好的闲谈对象。
“你想一起来吗?”她问。
那法师对她的邀请或许有几分意外,但最后依然维持礼貌地拒绝了她。雅莱丽伽并不为此感到惋惜,她只是奇怪对方为何要半途而废,就好像他来这儿只是单纯地瞧一眼船——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她跳上自己开来的旅行车,尽可能迅速地朝着停泊区赶去。她差一点错过了,但还是千钧一发地瞄见白船在通道上行驶。原来它并未像常规飞船那样停靠在外港,而是以那异常小巧的体型直接出发,像旅行车那样在小道上滑行起来。它没有轮子或任何明显的着陆架,只是在与地面相隔一米的位置平稳悬浮。这是台设计异常精妙的多用船,雅莱丽伽竟然觉得有点喜欢,不过她仍然认为寂静号上的那些更好。
小白船稳定地前进,一路来到械用轴车的站台。雅莱丽伽紧随其后,亲眼看着它通过了身份验证,登上转入内港的运输舱。她也跟了上去,无视关于旅行车不宜开入内港的提醒,继续吊着那艘小白船往前走。她与她的猎物自中央市场的站台进入内港,紧接着又沿边线道路去往约律侧的一端。在门域魔咒的保护下,雅莱丽伽只能听见两边街道传来的喧嚣,却瞧不见任何人影。她知道门后的人同样也不会知晓她与白船的经过。只有偶然路过的人瞧见他们,投来一些惊奇或困惑的目光。但他们很少向雅莱丽伽发问,因为久居门城的人都已瞧惯了稀奇古怪的事。
“你这是赶着什么怪东西呀!”只有一只打扮怪漂亮的小妖精向雅莱丽伽打招呼。他只到雅莱丽伽的膝盖高,神态诙谐而热切,一跳一跳地赶着雅莱丽伽的旅行车。雅莱丽伽觉得他颇为可爱,于是冲他扬扬眉毛,但不打算为他减慢速度。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那小妖精依旧远远冲她招手。
“您真美丽,女士!”那小妖精夸奖道,“您是来这儿游玩?我可以给您带路!”
雅莱丽伽打算委婉地拒绝他。但在这时那艘白船停留在了一扇门前。雅莱丽伽匆匆打量起那座建筑,一座玩具似的粉红房子,墙面充斥着笔画简单的拼图,以及亮闪闪的水晶饰品。在那拼图板构成的门户顶部刻着一串符文,在不懂它意义的人看去像是些随笔涂鸦,可雅莱丽伽却熟知夜魇精灵们的文字,一种自梦境传来的密语,传说中具备着强大的法力,但却只有幼童能够顺利读出。她认出那行字所写的内容:
“橘子橘子圆又圆,请把果实端上盘。”
在她思索这行密语时,那艘神秘的白船已开始猛烈撞击那扇玩具般脆弱的门户。在门城规则的保护下,这种攻击自然徒劳无功,可却足以叫里头的人惊觉。一种沙沙的布料摩擦声从里头传来,白船的舱门便猛然打开,从中坠下一个用布料包裹严实的物体,紧接着它在雅莱丽伽的眼前消失了。
雅莱丽伽立刻从旅行车上跳了下来,想去确认它消失的原因——有很多办法可以叫一样东西实现凭空消失般的效果。但她的行动被粗暴打开的门户中断了。自那粉红色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圆滚滚的球茎类植物玩偶。它用水晶纽扣缝成的眼睛跟雅莱丽伽对瞪,随后缓缓地往下移,看到门前的包裹。
寒冷的阴风陡然间在街道中肆虐。玩偶开始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
“又一个!”它狂暴地吼道,“已经快满一千个了!是谁干的!谁!”
雅莱丽伽准备暂时撤退,但这时自她后方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那缠着她的小妖精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随后瞪大眼睛盯着这一幕。他震惊地看着门前的布包与狂怒尖叫的玩偶,随后慢慢地移向雅莱丽伽。雅莱丽伽试着往旁边走了一步,它也立刻尖叫起来。
“站在那儿别动!”它哀嚎似地喊,浑身都吓得发抖,“天哪天哪天哪!我逮住她了!守护者在哪儿?在哪儿?报告!我逮住了丢婴儿的犯人!”
当黄金守护者们将她团团包围时,雅莱丽伽眨眨眼睛,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那尖叫的小妖精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恼火,她脑海中想着的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等待白船的法师。真是妙不可言,她心想,现在她知道他为何不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