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头顶是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
陌生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而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单人床上。
这是他自从穿越以来躺过的,最好的床。
身体并没有被撕碎,意识也很清醒,唯有浑身上下的酸痛感和胃部灼烧一般的饥饿感让谢治还能意识到,自己切实地又一次经历了死亡。
有那么一个瞬间谢治觉得人生很奇妙,自己穿越到现在只过去两天的时间,但却直面了足足三次死亡。
天光大厦的月亮头,钻进自己的思维殿堂,试图取代自己;第三医院,鸟头面罩人引发的骚乱,将自己逼到被木质化的边缘;好不容易解决了第三医院的污染场,还没成功脱险,半路杀出的显示器人又将自己抓进了全是显示屏的会议室,蓝色的数字头颅又用一纸合约将自己的身体撕个粉碎。
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负清部士兵和调停员的支援及时赶到,自己的人生可能在这里就要画上句号。
谢治叹了口气。
巨大月亮世界,真的就如此“危险”吗?生活在巨大月亮照耀之下的普通民众们,真的就每天都会面对这种毁灭城市乃至毁灭世界的力量?
我是不信的。
一个能够平稳运行甚至繁荣发展的世界,即便它有再多的超自然力量,普通人的生活也必然不可能天天被超自然力量影响。
因此,自己两天接触到三次突发事件,甚至两天里直面三次死亡,只有一种解释得过去的可能。
那就是,自己的身上一定具备某种特殊性。
就好像上辈子看过的某部漫画里说过的那样,“替身使者是会相互吸引的”,当自己具备了特殊性,自己就在无意之间成为了某种旋涡的中心。
这种特殊性让自己从上辈子的世界穿越过来,同时也让自己遇到的那些绝望组织们趋之若鹜,恨不得在自己穿越的第一天就把我杀死,而后对我身上的这种特殊分而食之。
是因为穿越所导致的“灵体纠缠”吗?
还是因为从平行世界穿越这件事情本身呢?
让自己变成了“唐僧肉”,在超自然力量与超自然组织的眼中,如同黑暗中的炬火。
谢治陷入的长久的思考,这种思考直到他听见房间的铁门被“吱呀”一声地推开的声音。
思考被打断了。
谢治转过头去看向来人。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
那是一个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女孩。
女孩扎着高马尾,鼻梁上带着厚重的圆眼镜。
她的相貌并没有很出众,倘若放在美女堆里,就像是一众甜味饮料之间混进了一杯白开水。有些清淡,但又有些亲切,像是邻居家爱学习的小妹妹。
女孩进门的时候,谢治闻声转过脸去,正好看见女孩的正脸。
谢治注意到,圆眼镜之下,女孩的眼眶红通通的,像是用力地揉过。
谢治盯着女孩看,女孩也盯着谢治。
她挤出一点微笑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旋即,挤出来的微笑又收了回去,转而用手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原地蹲了下来,把自己娇小的身体藏进膝盖当中。
谢治被这样的举动吓得一怔,而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那女孩,好像……在哭?
是因为自己吗?
谢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女孩的哭泣一定和自己有关。
现在自己最好还是沉默,等待女孩从难以自遏的悲伤里恢复过来。
谢治从床上撑起身子来,默默地看着蹲在地上捂住嘴巴的女孩。
女孩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双眼也闭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肩膀耸动的幅度更大了一些,她把眼镜摘下来丢到一边,头颅也在膝盖里埋得更深。
谢治隐约地听见女孩的抽泣声,又听见她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咬住自己的嘴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到第十分钟结束,女孩肩膀的耸动终于平缓下来。
女孩双手抱膝坐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谢治听见女孩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把脸庞露出来,盯着谢治发呆。
她的整个眼眶都显得红通通的,不戴眼镜的时候,谢治看到她右侧眼角有一颗小痣,泪痕就在这颗小痣的边缘。
“我的名字是,白水。”
女孩终于开了口,弱声弱气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梦呓,
“我想,面对如今的疯狂剪刀先生,也许我应该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毕竟,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谢治先生已经死了。”
“应该是从天光大厦的c级任务开始的吧,从那个时候开始,谢治先生就不复存在了。”
“我真傻,真的。以为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我从没有想过,像谢治先生那样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人物,任何一次失败,都会导致他坠入万丈深渊……”
说到这里,白水又缓缓地把抬起的头颅再一次沉进膝盖里。
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让您见笑了。让你看见接线员的丑态。”
“以前的我偶尔会觉得,4号调停员对于负清师们悲伤时间的限制过于苛刻,直到我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才发现,如果没有这个十分钟的限制,我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谢治先生合作有六年了,谢治先生总说,等到第七年,等到我们厌倦了彼此行动人与接线员的身份,就上报总部把我换了,然后向我告白,换个新的身份重新认识对方。现在啊,这种展开是永远发生不了了。”
“它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就像我幻想自己能够有一天戴上红盖头,被谢治先生把盖头摘下来一样。您知道,对于我来说,从谢治先生决定选我做他的专属接线员开始,谢治先生就是我的英雄。”
白水的语调平稳,语速缓慢,她的目光低垂着,并不与谢治接触,而口中却又不断地说着与“谢治先生”有关的回忆。
谢治坐在床上默默地听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却无从开口,因为他知道,白水所说的“谢治先生”,并不是自己。
“真的很抱歉呀,坐在那边的谢治先生。”
白水一边低垂着目光,一边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
“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和你对视。因为一看到你的脸,想到这具身体里,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谢治先生,我就会想哭。”
“我就是这样软弱又懦弱的女孩子呀,真的很抱歉,一直以来都只能在你的背后为你整理情报……”
谢治叹了口气,女孩的话让他的心里堵得慌。
听到这会儿,哪怕他再迟钝,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具身体里,原先的那个主人已经死了,自己在谢治死亡的瞬间穿越到谢治的身上,但归根结底,自己是一个穿越者,自己这个“谢治”的皮囊里,是来自周游的灵魂。
而现在,随着奇迹组织那些数字人搞出来的突发事件,以及后续负清部士兵与调停员的紧急救援,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终于不再瞒得住,被眼前的小姑娘所了解。
而这个名为白水的小姑娘,这个会在接线电话里疯狂吹自己彩虹屁的小姑娘,已经和他口中的“谢治先生”合作了整整六年。
“也许……原先的谢治没有死呢?”
谢治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煎熬,还是开了口,
“至少,我来的时候,谢治的身体还是热的。”
白水埋在膝盖之间的脸庞微微摇晃了两下,她抬起眼睛看一眼谢治,又很快地把眼睛放下去。
“您真温柔,和原先的谢治先生一样体贴呢。”
“但是呀,如果谢治先生的灵魂还活着,您是没办法进入他的身体的。”
“您能够在他的身体里降临,说明,他已经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穿越的事情并不常见,但是档案室里多少还是能找到对应的记录的。在我能查阅到的档案里,过去的五十年间平行世界穿越事件出现过十余次,每一次穿越的发生,都建立在原主死亡的前提下。”
谢治再一次沉默了。
确实,如果原先的谢治还活着,自己又怎么可能穿越到他的身上呢?
无论是一个脑子里两种人格,还是自己和他的记忆相互混淆,实际上都等同于抹杀了两个原先的灵魂,拼凑出第三个来。
而就在谢治沉默的时候,白水又再一次开了口,
“这不是您的问题,您不用太自责。”
“穿越这件事情上,无论是死亡的一方,还是穿越的一方,都没办法控制。”
“但是从个人的感情上来说,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一个陌生人降临到谢治先生的身上,他会作为新的谢治先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而我还要继续做他的接线员。”
“这不是您的问题,您千万不要自责。”
白水又重复了一句,而后慢慢地站起来,朝着坐在床上的谢治深深地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您六年来的信任和陪伴!但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办法再担任谢治先生的专属接线员,幺零六号白水已经向总部申请,让我从联络组退役,未来的日子里,会加入善后小组,负责污染场相关的行动任务!”
白水直起身子来,谢治看见白水的眼眶里再一次噙满泪水。
白水又一次低下头,深深地举了第二个躬。
“真的很对不起谢治先生!我知道,虽然谢治先生死了,但是新的谢治先生,一定也是有着良好品格和高尚情操的专业负清师,否则不会在两天的时间里解决两个污染场,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让未来的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都难以分配到新的专属接线员,但还请谢治先生明白我的苦衷……”
谢治沉默着,他隐约能够明白白水的感情,是啊,换位思考,如果是一个陌生人穿越到了上辈子自己的身上,又没有自己的记忆,那么自己的父母和朋友,可能也难以接受这个“自己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新的自己”吧。
他想说些什么,但想说出的话,最终变成了一句叹息。
“我理解。换做是我,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治说。
白水再一次抬起头来,她的眼眶红得厉害,眼睛里也布满血丝,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深深地看了谢治,而后第三次把腰弯下去。
这一次,白水的声音显得有些克制。
谢治注意到,地毯上湿润了一块,而在自己投向注意力的转瞬,从白水的脸颊上,又滑落下几滴眼泪。
“真的很对不起……”
“我走之后,在您找到新的专属联络员之前,有关疯狂剪刀的联络工作,会暂时交给幺二七号齐曦负责。”
“您知道,她是漆黑键盘的专属联络员。”
白水第三次抬起头来,她把地上的厚重眼镜捡起来,重新戴到自己的眼睛上。
而后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这时候谢治才注意到,房间外面还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王大摆。
而另一个,是一位着装干练的女人。
穿着黑色的西装,身材修长,黑色的短发从她的耳边绕过去,齐整地垂到脖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