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正在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那可真是一个高朋满座的宴席,戴着琉璃帝冕的玉皇大帝端坐在首座,看不清面容,王母娘娘坐于天帝身旁,笑眼盈盈地招呼各位上仙落座。
仙女们推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从他的身边经过,将果脯蜜饯酒水吃食依次摆放到从里到外的桌子上。
令他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他们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穿过自己的身体,就像穿过一阵风。
但这种奇怪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谢治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在梦里,这些事情的发生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也许自己正在做一个和《西游记》有关的梦,正好梦见了自己是孙悟空准备大闹天宫?
谢治注意到,这蟠桃会从里而外的所有座次呈现阶梯状,最外缘的桌子都是浑圆的大桌,一桌上熙熙攘攘十六个人,数十张桌子挤在一处,身处其中的宾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稍微靠内的第二梯队则比那最外缘的数十张桌子要高上一档,从大桌换成了小桌,一桌上均匀地散开八人,一样也是欢声笑语,只是那欢声笑语中却多了一些客套和谋算,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免不了一番口蜜腹剑;
而再靠里的,就是更高一级的第三级台阶,这一集台阶上的宾客就更不一样了,小聚的圆桌换成了单人单座的长桌,每一桌都有各自的菜肴,山珍海味都用小盅盛放,整齐地放进托盘。
第三级台阶上的单人桌有十张,坐着的,都是天庭的上仙。
有把玩着硬币的商人,有手不释卷的儒生,有对着镜子贴饰花黄的美妇人,有沉迷研究积木机关的稚童;
有街坊游侠打着瞌睡、顶着重重的黑眼圈,有怀抱二胡的少女轻拢慢捻、正在为乐器揉弦;
有厚重的眼镜像啤酒瓶盖一样压在鼻梁上的中年学究,有对着一张棋盘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道士,与道士对面袒露胸怀高举酒盏往口中倒酒的红脸和尚;
除此而外还有一人,身形模湖,看不清面貌,只看见身穿金甲金靴,一把三尖两刃刀斜靠在桌角,这让谢治感到震惊,震惊于他竟然能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带兵器,那三尖两刃刀寒光冷冷,显然不但开刃,而且锋利至极。
谢治的心里突然想到一句话,,谢治记得这句话,那是三国志中形容的曹操。
不知为何,这身穿金甲金靴之人的身形并不如其他人清晰,而是隐隐能看见闪烁与不自然的抖动,又偶尔变得透明,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
但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只是正襟危坐,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闭目养神。
仙女们推着车鱼贯而入,为所有的宾客都备上了菜,而后又井然有序地依此退走,笑眼盈盈的王母娘娘便招呼着众仙家开席。
席间主宾相谈甚欢,众仙家隔空遥敬王母与天帝恩爱,又遥祝天庭基业万代千秋,天庭余荫遍布五洲,子子孙孙无穷贵也。
一轮餐罢,又是一轮,仙女们推着车从场外入内,这一次,她们带来的才是这场盛宴的重头戏,蟠桃。
大大小小的蟠桃,被装进闪着冷光的托盘与碗碟内,分发到它们应去的仙家面前。
第三列的仙家,每张桌子上同食一桃,十六人的大圆桌,拳头大小的蟠桃被切成十六块薄片,随着圆桌的转动,均匀地递送到每个仙家面前;
第二列的仙家,每张桌子上共分二桃,八人的小圆桌,蟠桃直径足有一拳半,每颗切四份,递送到仙家手上,仙家们点头致谢;
而到了第一列的十位仙家,则是每张桌子上各有一颗两拳大小的
蟠桃,那蟠桃看起来水嫩多汁,哪怕是远远地看着,便就让人垂涎欲滴。
仙女们将所有的蟠桃都分发完,便只剩下坐在首位的天帝、王母二人面前没有蟠桃了。
于是第二列、第三列的仙人们倏地一下齐刷刷地站起来,高举酒杯齐声高唱,感谢天帝、王母的仁慈。而后又齐刷刷地都鞠了个躬,又低头拜谒着唱,请天帝、王母先于众臣子添寿,否则臣子们不敢僭越。
第一列的十位上仙并没有起身,但他们同样高举起酒杯,对二三列仙家们的提议表示赞同。
帝冕下的天帝看不清面容和神色,但听闻众仙家言,王母娘娘合掌而笑,说一句,好,那便依众仙家所言。
于是所有仙家的目光就都投向大殿的中间。
正在默默观察一切的谢治突然一愣。
他看到,所有的仙人,第二三列的仙家、第一列的上仙,乃至于坐在首位的天帝、王母,在场的所有人,只这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便都投向了自己。
寒毛在一瞬间倒竖起来,警报声在谢治的脑海里突然炸响。
者一刹那,谢治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看似无比荒谬的念头。
难道说……
不,怎么可能……
在我的梦里,我怎么可能变成……
谢治这样想,他一边恐惧,一边惊诧,一边被数百位仙家的炽热的目光看到胆怯,准备抬脚就跑,至少暂时离开眼下的是非之地。
但紧接着他终于发现了那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竟然是没有脚的!
不,自己不但没有脚,自己甚至连手也没有!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没有手脚??
不,不对!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
我是谁?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又或者说,现在的我究竟是个什么???
谢治看见两个仙女朝他走来,她们一左一右地相向而行,最终在自己的面前停止。
而后,她们弯下了腰。
谢治终于和她们的目光对视了。
他往左侧的仙女童孔里看,只一瞬间,便惊惧到呆若木鸡;
又往右侧仙女的童孔里看,只一刹那,便惶恐到不能自已。
他看见了,一颗硕大的桃子。
恍忽间,他终于明悟过来,他看见的那颗蟠桃,正是他自己。
他正在被仙女们搬上台桌。
而台桌之下,所有的众仙家此刻都起身,恭祝天帝、王母福寿天齐,永蜕凡身。
永蜕凡身……
永蜕……凡身……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谢治的脑子里,上万个神经突触都在这一刻狂舞起来!
那些突触开始疯长,超脱虚幻的思维,在天庭大殿上狂舞成上万只触手!
我知道了!我知晓了!
天帝!王母!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
你们根本不配!
你们没有资格!
你们在偷!
你们在世界意志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你们根本不是下一任的循环者!
你们!根本!不是!
是!我确实被取消资格了!
从我离开巨大月亮世界的那一刻我就被取消了资格!
但你们在骗我!
我终于发现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骗我!
你们在骗我以为这一切真的是这样!
你们在骗我从闯入那片黑暗
之后就放弃抵抗!
但你们错了!
你们不会成功的!
你们百密一疏!
我还有救!
我还有救!
天帝、王母,我告诉你们两个!
即便你们吃下这颗蟠桃!
即便你们把调解法庭改换成天庭!
即便你们把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交由天庭内全体仙家共分!
但你们百密一疏!
我绝不会死!
我,谢治!绝不会死在你们的李代桃僵之中!
给我醒来!
我要醒来!
让我醒过来!
周游!你听得到吗!
我知道你就在外面!
我知道你还没有死!
至少在这一刻,你还没有完全死绝!
这是我的梦境,这场梦境昭示着我的循环者资格被巨大月亮世界所剥夺!
但天庭众人并非真正被巨月选中的新意志!
他们无法左右整个世界的意志,所以他们在偷!他们在抢!
他们要抢在循环之力从我的根源中析出之前,抢在这颗循环的种子找到它新一轮主人之前,截断循环力量的继承!
周游!我不知道谁是下一个继承者,但至少在这一刻!
至少在这一刻!
即使属于我的循环之力化作蟠桃,被分发到全体仙家的面前,即使天帝、王母已经在品尝属于他们的胜利果实!
但至少在这一刻!
离月亮最近的人,其实是你啊!
!
……
周游醒了。
他的眼睛睁开的时候,耳朵里传来奔涌的水声。
但当他的眼睛全部睁开,水声就拉远了,若有若无。
阳光很刺眼,透过落地窗洒到他的身上。
周游偏过头,朝窗外看去,窗外没有惨白的巨大月亮,只有一轮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
这里……是地球。
周游感觉到严重的头疼,像是吹了一夜的空调,脖子也有些僵硬,稍微扭动便觉得胀痛。
被子被他踢到一边,大半张被子都团皱起来,耷拉到双人床的边角,耷拉到地板上。
巨大月亮世界……是一场梦境吗?
一场噩梦。
周游用手腕拍了拍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里的一切他已记不清晰,只记得,那里是一片巨大月亮照耀之地,危机四伏,几乎每个小时,他都活在被追杀、被迫害、被构陷、被谋划的阴影里。
闹钟在响,声音有些沉闷。
周游从枕头底下找到嗡嗡地叫着的手机,把屏幕上的闹钟按钮划开。
一条消息从手机屏幕里浮现,来自妈妈。
结婚纪念日,这老夫妻俩感情真好。
周游看着手机屏幕,笑了起来,然后将屏幕捏熄。
黑色的屏幕里倒映出他憔悴的面容,黑眼圈很厚,眼睛里也有些血丝。明明只是睡了一天,却仿佛睡了一个世纪。
周游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而后将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回来,真好。
虽然
自己已经不记得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回来,真好。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卧室外传来狗叫,周游记得那只狗,那是陪伴了自己九年的大黄。
大黄已经是一只老狗了,兽医说它相当于人类的九十岁。
但它仍然活着,还能吃饭,还能啃自己不想吃的骨头。
周游觉得,大黄一定还能再活九年,活到一百八。
周游的声音隔着枕套,瓮声瓮气的。
他仿佛又要沉沉地再次睡去,周游再次听到奔涌的水声。
但大黄的叫声越来越急,狗吠声越来越高。
那声音混在奔涌的水声里,谢治听不懂它的叫声,但谢治听出了急切、愤怒、惊恐,以及……癫狂?
周游蓦然睁开双眼,他把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床上跳起来。
水声。
那水声和大黄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但又是哪里传来的水声?
周游披上衣服,推开卧室的房门。
从卧室的房门上,周游感受到了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从外而内,挤压着门框。
但周游最终把房门推开了。
他看见,满地的积水,只开门的这一瞬间,积水便漫过周游的膝盖。
积水下有淤泥,从门外钻进卧室,流过谢治的脚踝。
奔涌的水流声赫然增大,周游向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厨房的洗碗池已然变成瀑布,而水龙头里则不断奔涌而出漆黑的、腥臭的泥浆。
周游不知道那水龙头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但周游明白,从那水龙头里流出泥浆的速度,绝不是正常的,因为仅仅是打开门的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地面上的水位依旧在不断的升高,从没过周游的膝盖,迅速抬升,没过他半条大腿!
周游又听见了大黄的叫声。
他看见大黄朝自己摇着尾巴,它站在厨房外的餐桌上。
但下一刻他又看不见了,周游看见那只大黄变成了一颗澹黄的蟠桃。
漆黑的浪涌随着水位的上升拍打向餐桌,泥点落到蟠桃的绒毛上。
周游艰难地在泥水中行走,朝着那枚蟠桃走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黄变成了蟠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朝着这枚蟠桃走去,更不知道这枚蟠桃出现在这里此刻意味着什么。
但周游隐约明白一件事。
在汹涌的海浪彻底吞没自己之前,自己要吞下它。
哪怕吞下它的一小部分,又或者,仅仅是咬掉它一星半点的果皮。
那颗蟠桃是属于我的!
在我吃下第一口之前,谁也不能从我的手中抢夺!
黑色的泥浆越积越多,开始是膝盖,而后是大腿,最后甚至没过周游的大腿根,来到他的腰间!
客厅里,所有的桌椅和沙发都开始漂浮起来,老旧的结婚照和电视机也同样漂浮在漆黑的泥水中,随着水位的升高,随波逐流,越来越高。
周游只能手脚并用,在不断升高的泥水中遨游。
他朝着那随波逐流的
桌椅游去,从厨房间推来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海浪奔涌着,将艰难靠近桌椅的周游又重新推远。
周游终于攀住了椅背,进而又抓到了一部分桌角。
那蟠桃,已然近在迟尺了!
但海浪又愈发高涨,只一瞬间就变成了海啸,呼啸着拍打到周游的身上,把周游、桌椅、和桌上的蟠桃,都在刹那之间打翻!
无尽的沉没好似坠落,周游感觉自己正在从万丈高空坠落深渊。
而那桌椅和蟠桃则都盘旋在他的身边,与周游一同,从高空坠落进地狱,通过海水。
周游看向那颗与自己头颅同大的蟠桃,蟠桃正一点一点变得漆黑。
已经……来不及了吗?
谢治看向自己身边的周游,周游的身躯在无尽的深海里显得无比的瘦小。
他正坠向无法挽回的绝望之海。
已经……来不及了啊。
调解法庭,龙城天帝,蟠桃会,西王母,从穿越事件尹始就布下天罗地网只为针对我的层层计划……
看起来,自己这次,真的要彻底交代了。
漆黑的蟠桃上吐出水泡来,那水泡消解成数块,而后迅速地朝着天上飞去。
周游也朝着头顶上看。
那里,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水面。
圆弧一样的亮光,也许是日光灯。
周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把头转了回来。
这一刻,周游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平静。
你要做什么?
周游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间意识到了,有一些事情无法挽回。
又或者说,有很多事情无法挽回,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剩下。
但……
即使全部的事情都无法挽回,便就意味着故事的结束吗?
故事,真的结束了吗?
泡水的桌椅,便不能坐吗?
漆黑的蟠桃,便不能吃吗?
我从天空坠落,直坠落到地狱去。
我从海面沉没,直沉沦到深海里。
但……在无尽下坠的螺旋中,我便不能生活吗?
周游突然笑了起来。
他说,
漆黑的蟠桃沉默不语。
谢治已经听不见周游的说话了,周游此刻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但,周游也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
他只是把一些道理说给自己听。
不是劝说,不是宽慰,也不是告解。
只是单纯地把一些事情说出来。
就像说出,天上有一个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天上有一个月亮,它的大小是太阳的十倍,至少看起来是的——月亮每天升起两次。
月亮每天真的升起两次吗?
也许。
也许它在巨大月亮世界升起两次,在地球上又只升起一次。
周游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不重要。
真相是什么样的,也不重要。
过去,现在,未来;
过程,结果,目的;
一切的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事情真的就一定能够完成吗?
不重要的事情就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与你的生命无关吗?
你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枪没有响,也没有人伤亡。你以为自己开了空枪。等到你三十岁时,或者更老,你满腔热血地走在路上,听到背后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你停下脚步,回头的时候,那颗呼啸的子弹正中你的胸膛。
你以为我要说,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在过去所做的一切负责任?
不,我的意思是……
哪怕在未来的某一日,你现下做出的一切决定,最终把未来的那个自己击垮……
但在现在,在每一个你未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出决定的现在,这一天,依旧是属于你的,普通的一天。
你从万丈高空坠落,你的身边有餐桌,蟠桃,以及一把可以坐人的椅子。
周游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一种望穿河流的平静。
坠落是无尽的,痛苦也是。
迷惘是无尽的,绝望也是。
虚无是无尽的,孤独也是。
但桌子、椅子和那颗桃子却是此刻真实的。
周游把椅子翻了个面,在无尽的下坠中,他坐到了泡水发胀的椅子上。
他伸出手去试图给那桌子也翻个面,但没有受力点,他翻得很艰难。
于是他把那颗黑色的蟠桃就直接放在了桌子底上。
周游把漆黑的蟠桃吞进了胃里,仿佛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
洪水,又一次泛滥了起来,
从那漆黑巨人的崩毁的胸膛,奔涌而出,变成河,变成海。
海平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高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