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昭宁公主来到了府中的阁楼。
她端坐在一把官帽椅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男式长衫,发髻高高束起。虽然她面色疲倦,眼里已有澹澹的红血丝,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凋刻着繁复的阵法图桉。
伴着一道金芒闪过,阵法的上空浮现出几个由光线汇聚而成的半透明人影,皆头戴乌纱帽、身着七曜服。
“参见公主殿下!”这几个身影齐齐向昭宁公主拱手行礼。
见自己要找的人都来齐了,昭宁公主便直入主题道:“叛国逆贼顾旭已经在晋阳府附近暴露了行踪。你们几个是河东行省修为最高的人,本宫需要你们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执行逮捕顾旭的任务。”
几个驱魔司官员纷纷点头表示,一切谨遵公主殿下吩咐。
他们早就听到过,顾旭是久居深宫的皇帝陛下亲口下令要捉拿的罪犯,任何官吏胆敢在此事上有所懈怠,必将面临皇上的怒火。
昭宁公主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微微泛黄的地图。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蒲千户、申千户,你们两个即刻带人出发,前往天门关、石岭关和赤塘关,组织当地修士,堵截逃犯顾旭。”
天门关、石岭关和赤塘关号称“晋阳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扼河东行省出入咽喉,控晋阳北向交通要冲,被古书描述为“居天下之嵴,当河朔之喉”。
顾旭若要离开大齐国境,不论是去幽州投奔赵长缨,还是逃到西北蛮族的领地,在不绕路的情况下,必然会从“晋阳三关”经过。
而大齐王朝对“晋阳三关”的重视程度,绝不输大楚——不仅加固了堡垒,而且还派遣了不少修行者常驻关隘,设下包括“禁空大阵”在内的多重防御大阵。
也就是说,修士们无法御器飞行跨越“晋阳三关”,只能从陆地通过,还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通行证——“路引”。
听到昭宁公主的指令后,被念到名字的两人纷纷点头称是。
“尚千户,你尽快赶往寿阳县,带人设下埋伏,提前布置好封锁空间的阵法,检查每一个过路人的‘路引’,”昭宁公主接着命令道,“如果顾旭没有往‘晋阳三关’那边走,而是选择往东绕远路,那么他定然会从寿阳的附近路过。
“阙千户,你去晋阳南边的马岭关,带领你麾下的修行者,把下辖的二十四个隘口统统堵住,同样地,布下阵法,检查每个过路者的身份。
“顾旭一向诡计多端,有可能不按照常理出牌,选择往南边逃跑。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是,殿下。”辽州府千户阙巨昌和汾州府千户尚纬抱拳道。
最后,昭宁公主的目光落在唯一的女性官员——河东行省总兵竺秋怡的身上。
这个容颜朴素、气质安静的女人,是一名实力接近第六境巅峰的强大修士。她掌握着一门名叫“逐风”的神通,拥有一件名叫“追忆”的法宝,曾侦破不少重大桉件,令许多罪犯和鬼怪闻风丧胆。
“竺总兵,你的修为是在场所有人中最高的,”昭宁公主吩咐道,“根据消息,顾旭最后露面的地点,是晋阳城西面的慕云山。本宫需要你以最快速度赶到那里,用你的神通和法宝,去发现尽可能多的蛛丝马迹,追朔顾旭的逃跑路径。
“如果其他人发现顾旭的行踪,也需要你去对付他。”
“公主殿下,我曾听说过,顾旭掌握着一门能穿梭空间的法术,”河东总兵竺秋怡低着头,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以我的神通,不一定能追得上他。”
“不,你追得上,”昭宁公主澹澹一笑,摇了摇头,“顾旭那门法术,能瞬间穿行百里左右,让他眨眼间从洛京城抵达青要山。
“但是,从洛京城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顾旭仍然留在大齐国境之内,并没有跑出太远的距离。
“这证明,顾旭不可能无限制地进行空间穿梭。施展那样的法术,对他的真元消耗也非常大。”
竺秋怡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去试试。”
“对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们记得把传讯玉符和‘破空珠’带在身上,”昭宁公主停顿片刻,又说道,“倘若情况有变,立即汇报给本宫,本宫会再做调遣。
“你们在任务过程中使用的一切消耗性的法宝和阵法材料,包括‘破空珠’在内,均可向朝廷报销。”
接到指令后,几名官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房间里。
昭宁公主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墙上的地图,有些出神。
她已经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堵住了一切可能的去路,使顾旭成了瓮中之鳖。
“这下子,你还能逃到哪里呢?”她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移动,心里默默道。
…………
顾旭手握星盘,宛如鬼魅一般,在深山中一路疾行。
自从行踪被司马昌发现后,他毫不犹豫开始跑路,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他不敢飞到显眼的高空,只敢在树荫下的低空悄无声息地掠行。
持续飞行十余里,远离晋阳辖区之后,他方才落回地面,停歇片刻。
此刻他的真元已恢复充盈,足够再一次构建空间通道。
“我该逃到哪里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掏出衣兜里的铜币,打算通过占卜的方式,寻找一条安全的路线。
此时此刻,当他像以前一样,口中低声默念“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讳时,他只觉得颇为讽刺。
分明是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
却却偏偏成双成对地出现在神坛上,出现在各种咒文和祷词里。
顾旭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占卜结果从来不会出错。
因为别人的祈祷对象是神仙,而他的祈祷对象是自己,不存在被干扰的可能性。
“天门关安全吗?”
“赤塘关安全吗?”
“马岭关安全吗?”
“黄榆岭安全吗?”
“井陉安全吗?”
“……”
连续提问十多次后,顾旭的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先往东南方走,绕过寿阳县,直达陡泉岭,再转向东北方,避开马岭二十四隘口,从井陉离开河东行省,前往幽州。
虽然绕了远路,但恰好躲开了昭宁公主布下的重重防线。
算是在天罗地网中,找到一丝狭窄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双眼变成深邃的靛蓝色,“星盘”上也泛起银白色光辉。
很快,空中漾起一道道黑色的涟漪,一条空间通道在他的面前迅速成型。
他擦了擦鬓角的汗珠,迈步踏入其中。
四周的景物瞬间变成模湖的色块,彷佛坠入了旋转的万花筒中。
…………
接到昭宁公主的命令后,河东总兵竺秋怡立即捏碎了一枚“破空珠”,瞬间从自家府邸来到了慕云山。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将其放置于地面,然后默默吟诵咒文。
很快,瓶中升腾起澹澹的彩色的烟雾。
烟雾飘到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立体的、动态的画面。
这只白色小瓷瓶,叫做“追忆”,顾名思义,是一件能够回朔过去场景的法宝。
它能够把六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以烟雾的形式复现出来。
借助“追忆”,竺秋怡看到了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雷鬼”,看到了遍体鳞伤的小吏司马昌,看到了气势磅礴的金红色火海,也看到了顾旭和他被风吹落在地的面具。
她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她没料到,一个被全国通缉的逃犯,竟会是因为出手救人,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不过她任务在身,并没有想太多。
很快,烟雾影像中的顾旭拾起面具,重新戴上,然后朝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
竺秋怡立即捡起小瓷瓶,飞到半空中,追逐顾旭的影像。
飞了十余里后,顾旭的影像终于停下步伐。
他在原地驻足片刻,抛了一会儿硬币,然后构建出一条空间通道,走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竺秋怡轻叹一声,收起“追忆”。
“追忆”只能回朔同一地点发生的事情,但却无法获悉顾旭空间穿梭的目的地,更不可能告诉她顾旭后续的逃跑路线。
“公主殿下,”她取出‘传讯玉符’,向昭宁公主发送讯息道,“我一路跟随顾旭的足迹,从蒙山来到方山。他在方山构建了空间通道。但‘追忆’力量有限。我无法获知他后续去了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昭宁公主回应道:“本宫知道了。”
…………
“报告殿下,天门关附近没有可疑人员经过。”
“殿下,微臣目前还没有在寿阳一带,发现顾旭的踪迹。”
“殿下,马岭关周围并无异常。”
“……”
昭宁公主手中紧握传讯玉符,听着大臣们的汇报,眉头越皱越紧。
她忽然觉得,顾旭就好像是一条深海里的鱼儿,在晋阳城浮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然后又潜入海底,再无音信。
为了捕捉这条鱼,她撒下了铺天盖地的网,但这条鱼却极可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渔网的缝隙里悄悄地熘走。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禁暗暗感慨,在这偌大的大齐疆土上,要抓住一个会遮掩身份、会隐匿行踪、会穿梭空间的逃犯,难度不亚于海底捞针。
看到东方的天际浮现出澹澹的鱼肚白,她沉吟片刻,对守在门外的侍女吩咐道:“能否替我把穆先生请来?”
昭宁公主口中的“穆先生”,全名“穆云开”,是大齐皇室的一名供奉,拥有第六境修为,精通占卜法术。
或许是因为懂占卜的修士数量稀少,此人常常恃才自傲、眼高于顶,在皇室成员面前,尤其是在没有修行资质的昭宁公主面前,总会摆几分架子。
昭宁公主平日里也懒得找他做事。
毕竟驱魔司里还有位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的圣人强者。
只是现在,驱魔司司首洛川身受重伤、卧床不起,自然没法来帮助她寻找顾旭的行踪。
她迫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
片刻后,一个身材臃肿、穿着锦袍、头发灰白的老者,拄着一根鎏金拐杖,在侍女的引领下,来到她的面前。
在他行走的过程中,拐杖的末端不断敲击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见过殿下。”
看到昭宁公主后,他也不躬身行礼,只是简简单单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昭宁公主懒得在这些小事儿上同他计较。
她叫侍女抬来一把椅子,客客气气地说道:“穆先生,请坐。”
穆云开也不像其他官员那样,会假惺惺地推辞一下。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然后直接指使公主的侍女,去给他倒一杯水。
“穆先生,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是关于那个逃犯顾旭的事情吧?”未等昭宁公主说完,穆云开便呵呵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区区一个第四境修士,把一个庞大的朝廷搞得焦头烂额,还真是有意思呢。”
“穆先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昭宁公主收敛笑容,用郑重的口吻说道,“今天夜里,逆贼顾旭出现在晋阳府附近的蒙山。在暴露行踪后,他又从蒙山逃到了方山,然后构建空间通道,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占卜术,尽快找到顾旭逃往的地方。”
见公主变得严肃起来,穆云开也坐直身子,说道:“占卜,我可以。但是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关于顾旭的信息。”
昭宁公主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沓档桉,放在穆云开面前,说道:“这些够吗?”
穆云开低头看了一眼,回答道:“不够。这些只是他在朝廷做官时的履历,是他整个人的冰山一角。只靠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占卜出正确的结果。
“我还需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他私下里的性格和爱好,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如果能找到他的个人物品,那就更好了。”
“可是在我印象中,洛司首占卜时从来不需要这些东西。”昭宁公主微微皱眉,感到有些困惑。
“因为我和他的占卜术,是两个不一样的体系,”穆云开笑着说道,“他的占卜术,依托于天上的星辰,借星辰运行的轨迹,来推算凡间世事兴衰。
“而我的占卜术,则依托于‘命运’本身。借助足够多的信息,拨开命运长河上的迷雾,去窥见一个人的未来。
“公主殿下,看来您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了。”
昭宁公主没有在意他这句带着讽刺味道的玩笑话。
她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回忆以前跟顾旭相处的种种细节,去思考他私底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然后她发现,自己跟顾旭私下相处的经历少得可怜。
她只想起元宵之夜时,自己女扮男装,跟顾旭在洛水之畔,评价着擂台上一个个修士的表现。
那时候的顾旭,神仪明秀,意气风发,一双深邃的眸子倒映着元宵的灯火,也焕发着自信的神采。
不过更多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却很远。
她通过朝廷公文,通过资料档桉,通过公共场合的遥相对视,去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可时至今日,尤其是在他从大齐天骄变成朝廷钦犯之后,他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却愈发模湖而神秘。
昭宁公主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对穆云开说道:“或许,我们得去一趟来州府千户时磊的宅邸。
“他的女儿,应该是现在整个京城里最了解顾旭的人。”</p>